榆桑这天晚上做梦了,梦见的很久之前的事。
她记得自己有很长时间都没有做过这么温和的梦了,真的很长时间了。
大概是先后听过许志飞和陈映讲过去关于她爸爸的事,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她居然梦见了父亲,还是完完整整的父亲。
梦境开始的地方是在榆桑以前的房间,在他们一家三口的房子里。
父亲刚刚去世,母亲到榆桑房间里陪榆桑聊天,开解她过度悲伤的情绪。
那是母亲在爸爸走后第一次提到她与爸爸的往事,在榆桑晚上哭得睡不着觉的时候,榆桑永远会记得当时母亲脸上浮现的红晕,一副陷入幸福回忆的样子,眼睛却比榆桑还要红肿,出卖了她内心的悲伤。
那种幸福与悲伤相交织的情景出现在母亲脸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矛盾之美,而母亲娓娓述说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温婉动人,很有安抚人心的作用。
当时的榆桑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母亲的神色,这个多日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悲伤世界的小女孩,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对于爸爸的离去,或许应当比自己更加难受。自己失去的是一个极度依赖的亲人之一,血缘的羁绊,情感的不舍会激发内心的悲痛,而母亲失去的是唯一憧憬过相伴一生的伴侣,是承诺与许诺的另一方,是精神家园的守护者,由此产生的是一种生生将心剜去一角的痛彻心肺。
“你爸爸希望他的女儿一直都是开朗乐观的。”母亲说完这句话后并未再多说什么便离开了榆桑的房间,没有拥抱呵护的安慰,没有温声细语的劝解,简简单单地只是向榆桑转达了爸爸的愿望。显而易见,母亲的话是管用的,爸爸的要求榆桑是无论如何不会拒绝,因为爸爸从来没有拒绝过她的所请所求。
母亲打开门又闭合它,榆桑的梦境经由那扇门,又转换出另一个场景,是那次家长会,她跟爸爸闹脾气,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的时候。
榆桑小时候的回忆是爸爸经常不在家,同龄人的显摆炫耀和嘲笑欺侮成了她为难质问爸爸的借口。
闹得最凶的一次是家长会前两天,爸爸对女儿突然提出的参加家长会的要求措手不及,再三说明自己不能去的理由,并保证明年一定准时出席,奈何女儿怎么都不能谅解。爸爸使尽浑身解数也不能让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一味哭闹的女儿回心转意,最后只得挫败地放弃。
在榆桑的梦境里,她房间的门变得模糊不清,因为她那时候哭得很厉害,父亲一个劲儿地在门外面哄劝,说了很多的话,她当时都没有听清,光顾着哭,嘴里不停地喊“我不听”。
爸爸的声音很轻,低声下气的,小心翼翼,带着讨好,可房间里的榆桑只顾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没去注意听爸爸讲了些什么,不知道那时候怎么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可以流。
不知道什么时候,爸爸的说话声没有了,她带着疑惑,也不哭了,失去了听众,还哭给谁听。三下五除二,干脆利落地把残留在脸上的泪水一抹,蹑手蹑脚地走近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竖起耳朵听门外的动静,听见脚步声渐行渐远的时候,悄悄地将门开出一条小缝隙,正窥见母亲的一脸无奈地将愁眉苦脸的爸爸送出家门。
她当时是怎么想来着,梦里出现了她那时稚嫩的脸,撅起的小嘴像朵喇叭花,都可以挂个洒水壶了,还有紧紧皱着的眉头,足可以夹死一只苍蝇,脸上那些代表着愤怒的初级阶段的稚气的表情就是她内心的心理活动的外在体现,她在埋怨爸爸,正在心里默默地数落他。
正好那个时候,听见妈妈对爸爸说:“没事,你忙你的去吧,丫头过会儿就会没事的,她就是耍耍小性子,我帮你哄哄她就好了。”
“哼,坏妈妈,就知道帮着爸爸,我才不会那么容易就不生气了,这次我是认真的,不答应我的要求,休想我原谅爸爸。”她当时是这样想的,连前来劝和的妈妈都怪上了,对妈妈也没有好脸色。
正式开家长会的那天,爸爸前一天晚上没回家,令榆桑彻底地对所谓的奇迹绝望了,她对爸爸很失望。梦里面出现的是小小的她垂头丧气地去学校,活像被抛弃的丑小鸭,到学校免不了又是一番嘲笑戏弄,因为她赌输了。
她非要爸爸来学校开家长会的原因是源于一个赌约。同桌的小梅总是在吹嘘自己的爸爸有多么了不起,长得又多帅,因为她爸爸来过学校,同学们都见过,长得有点像某个明星。旁边的人都开始应和恭维小梅,榆桑当时就静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没有发表任何意见,可能是太与众不同,于是话题就被引到了她身上。
争吵是怎么开始的,榆桑不记得了。梦里展现出来的画面是这样的,小女孩坐在一堆人中间,旁边的人不停地说话,脸上带着嘲讽的表情,小女孩不停地辩驳,最后激动地站起来,旁边的人还是不肯罢休,也跟着站起来,对她指指点点。站得离女孩最近的一个人开始推女孩,脸上挂着恶作剧的笑,女孩当然是要还击的,于是她也推了那人一把,这下可坏了,旁边的人集体都来推她,一人一下,谁也不落空,女孩一人抵挡不住那么些人的车轮战,大声吼出了什么,碾压性的你来我往的推搡游戏结束,人群一哄而散。
榆桑就是这样和她的同学定下的赌约,赌她的爸爸是最好看的爸爸,是天底下最好的爸爸,所以才有了那出无理取闹的戏码。
爸爸没有按照她所承诺的那样来到学校,榆桑自然免不了被她的同学们奚落,这次她没有像上次一样跟他们辩驳,因为她没了底气,只能不声不响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像只泄了气的皮球,后来实在听不下去了就用手把耳朵捂上整个人缩成一团,跟鸵鸟一样把头埋起来。
丑小鸭总有变成白天鹅的一刻,“丫头”,榆桑听见了门外有人叫自己的小名,回头就看见是爸爸站在教室门口,榆桑的心情一下子从阴云密布变成了晴空万里,她和爸爸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这一刻榆桑没有爸爸疼爱的谣言不攻自破。在爸爸走进教室的瞬间,阳光打在他挺直的脊背上,榆桑觉得爸爸的形象无比高大了起来。
晚上,榆桑兴高采烈地去找爸爸的时候,在房间门口听见母亲说:“为了丫头的一句话,放弃几百万的生意,你真是好爸爸啊。”声音透着揶揄。
“丫头是个懂事的丫头,你说是不是?这次一定是受了什么了不得的委屈才会闹得这样厉害,我家的丫头可不能叫别人欺负了去,到时候心疼的还不是你。”榆桑站在门口听见爸爸对母亲说到。爸爸之后还对母亲说了什么,榆桑没有听清,她悄悄地离开了。
榆桑记得这段往事应该是在这里结束的,这件事让她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享有的父爱必不比他人少,爸爸尽他所有的努力对她好,这种好她自己知道就可以了,不用让所有人知晓,在那之后她学会体谅爸爸,不再随便无理取闹。
而榆桑梦境的最后是定格在她爸爸走进教室的那一瞬间在她眼中留下的影响,温暖高大,不可磨灭。
爸爸很大约有十年的时间没有进过榆桑的梦境了,确切地说,是完好无损的爸爸,不是残缺的,不完整的爸爸。
另一种模样的爸爸倒是经常出现在榆桑梦境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重复着他死亡的经过,然后带着他死后的样子站在那里直愣愣地看着榆桑,瞪着血红的双眼,眼里再也没有在世的时候的温暖和关爱,有的只是恨意,滔天的恨意,然后他开始笑,大声地笑,不停地笑,脸上的表情狰狞而诡异,一边笑一边拖着他血肉模糊的腿她挪过来,嘴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榆桑不清楚。他越走越快,最后猛地向榆桑扑过来,之后她就醒了。
每次都是在她爸爸将要扑到她的前一秒醒过来,榆桑很想继续那个梦境,好让她知道接下去会发生什么,她总觉得爸爸有什么话想要跟她说,可是她无法明白他要说什么。
关于他们一家三口的温馨记忆,榆桑自从爸爸死后,就再也没能梦见过,出现在她梦里的都是黑暗,恐怖,邪恶的一些片段,那些她想要极力忘记,将它们驱逐出脑海的记忆。
最常梦见的场景都发生在一幢房子里,一幢装载着她无数噩梦的房子。出现在梦里的那个房间,房间里的那张椅子,那张床,还有那些令人作呕的无耻嘴脸,那些充满恶意的狞笑,那些肮脏污秽的手。那些榆桑最不想要想起的东西却总是来光顾榆桑的梦境,特别是在她情绪低落,心情抑郁的时候。
而她的爸爸,完全相反,来的时候都是她心情比较好的那种夜晚,相当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