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从禹城东门驶了出来。
马车上有个十分显眼的标记,是禹城里头颇有名望的姜家的族徽。只不过这辆马车看着实在是寻常无奇,想必坐在里边的人在姜家并没有多大来头。
马车自东门而出,行了百十来里路,再又北转,进了一片郁郁葱葱的柳树林。
这一片柳树林算不上太深,因为这附近有着许多农家。放眼望去,树影婆娑,中间夹杂点缀着几处农田,颇有一番田园风光,十分赏心悦目。
马车往北走了没多远,就到了柳树林里面最大的一处农庄前头。此时天已黄昏,行车的灰衣仆役将马车停了下来,只见车帘被一只莹莹玉手掀开,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从车厢里面走了出来。她既没有叫仆役搭手,也不像别人一般蹦下来,而是十分平静地向前踏出一步,就像是如履平地一样,从从容容地走下了马车。
坐在河边带着斗笠钓鱼的人往这边瞥了一眼,口中轻笑着赞叹道:“姑娘好身手。”
那少女闻声望了过来,被人夸赞却不觉得自傲,平静道了声谢,随口问道:“敢问这位老先生,这里可是姜家庄子?”
她看这渔翁一身粗麻布衣,头上的斗笠破破旧旧,身边还有架竹条做的轮椅,便觉得这应该是个家境贫寒的耄耋老翁,心中有三分同情,七分敬重。
渔翁闻言想了想:“城里的那个姜家?”
“是的。”少女点头道。
渔翁收回鱼线,重新挂了鱼饵:“就在前面。”
得到指点,少女微微行礼道谢:“多谢老先生。”然后朝身后的仆役点了点头。两人一马便慢悠悠朝着庄子大门过去了。
经过那渔翁身边的时候,少女余光一瞟,只见那渔翁两双腿插在河里,十分散漫地坐着,一挥竿,鱼线被抛出去很远,不由得暗自咂舌:这老人家身体倒是健朗,力气这般大!
然后下一瞬间就看到他再度把鱼线收回,一面叹气一面微微摇头,似乎对自己这一竿的位置十分不满意的样子。
虽然有些奇怪,但碍于教养,少女没有再打搅他垂钓,收回了目光,继续往前走去。
姜家的庄子比别处要大很多,但是因为地段偏僻,城里面的人对这里并不重视,一张朱漆大门上的漆被风吹日晒磨掉了七七八八,露出了里面木头的本色,看起来令人很不舒服。
灰衣仆役上前喊了几声门,没有人应,于是用力敲了几下门。过了半晌这大门才被人从里面打开,一个婢女打扮的姑娘探出个头来,满面怒容道:“大白天的在门口嚷嚷,还让不让人过日子了?”
那灰衣的仆役面容抽了抽:“这位姑娘,烦劳禀告九少爷一声,城里姜家派人来了。”
门里的姑娘本来面色就不大好,一听是城里来的人,脸色更难看了:“今年的银两不是早就送来了吗,还来干什么?”
她一面这么说一面嘟哝着“黄鼠狼给鸡拜年”之类的话。
灰衣仆役解释道:“且慢,小的是奉老祖宗之命来接九少爷回去的。”
姑娘冷哼一声:“真不巧,公子今天不在家,你们改天再来吧。”
她一边这么说,一边用力想要合上大门,那灰衣仆役赶紧拦住了她。
一直站在后面的少女这才上前一步道:“稍等片刻,请问老九他出门去了哪,多久会回来?”
婢女打扮的姑娘不耐道:“老九?我们这里没有一个叫老九的……等等,您是城里头的小姐?”
能叫公子老九的人,自然是公子的兄弟姐妹,小婢女后知后觉地反应了过来,赶忙改口。
陪公子在这乡间住了十年,还是第一次有姜家的少爷小姐来这里探访。
少女被她堵了半句话,也不生气,显然涵养极好:“老九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多亏了姑娘照顾,不知道姑娘能不能告知一二,他人现在在哪里?”
小婢女脸色有些不自然,纠结了半晌:“不、不知道,公子想什么时候回来,就什么时候回来。”
少女闻言眉头一皱,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其清越的笑声。
那小婢女抬头一看,顿时喜上眉梢:“啊呀,公子你回来了!”然后脚步轻快地走到那人身后站定了道:“少爷,这是城里来的小姐。”
少女顺着她的身影回身一看,刚才坐在河边钓鱼的人现在正坐在她的身后——说是坐,是因为他没有双足,只能坐在轮椅上。
方才在河边的时候,她以为对方是个老头儿,然而现在正面相对,发现对方不仅年轻,甚至比自己还要更加年轻。
当然,如果不是因为刚才他的双腿都插在了河水里,按理说少女会更早认出他来的。
“九弟。”
少女轻唤了一声,目光触及他失去的双足,不免有些惋惜。
那残疾少年仿佛没有看到她的同情,脸上挂着一道谦逊而温和的微笑:“这位应该是七姐吧,还请里面坐。”
说着小婢女推动了轮椅,带着他们进了庄子。
轮椅上的这个少年叫姜重华,是禹城姜家的九少爷。他的父亲姜仲矣年轻时是世间赫赫有名的青年才俊,他的母亲也是当时玉京有名的才女,才子佳人,真可谓是当年的一段佳话。
假如他们不是逝世得早的话……可惜人生没有那么多如果。
姜重华领着少女入庄,然后安排在大厅落座。
虽然说是大厅,实际上也不怎么大。但是少女教养很好,既没有露出不满也没有左顾右盼,只是上上下下打量了姜重华一番:“如果你的腿脚没有残就好了,老祖宗一定会着重培养你的。”
姜重华面容清秀,虽然不能站立,但眉宇间英气十足,目光透彻,一看就是修行的好苗子。
听到她这么说,少年却只是淡淡一笑:“七姐,老祖宗送了我这个宅子,已经足够疼爱我了。”
少女闻言思索了片刻,才叹息道:“你心里有怨。”
姜重华但笑不语,说不怨那是假的,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没有期待了。
没有期待,就不会有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