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你能承受得了吗？”南风先生温和地看着杜明翰，眼中闪过了怜惜之色，缓声说道:“今夜过后，在外人眼中你已经不是那个惊世天才了，而是一个特殊的普通人。等过了一段时间，你们杜府没落，你的身份地位背景更是一落再落，我想那个时候，一些人的顾忌会消散很多。而后你退出唐星学院，变成纨绔子弟，更会引来世间的误解，蔑视，嘲笑，刁难……”
“落井下石，推波助澜，这是很多小人们都乐意做的事情，而你面对这世间一切的误解和委屈，你都必须咽在肚中，谁也不能说，只能默默承受，更别说当面爆发。”南风先生看着眼前这个刚满十岁的少年，轻声问道:“你，能承受吗？”
能承受吗？杜明翰想了想，没有马上回答。
医疗室内很安静，医疗室外也很安静，杜明翰透过窗户可以看见曲掌山黑色的轮廓将夜幕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月色如水，星空浩瀚；一半漆黑如墨，在星光下隐隐勾勒出学院的半壁屋檐。
此时应该是深夜，整个唐星学院都很安静，也很黑，没有人亮灯。
盛夏的夜晚太安静了，安静地有些沉重。
杜明翰抱着腿蜷坐在床边，他看着天穹，心中思绪翻滚，下意识地，他翻阅了大脑中那些新来的记忆，良久良久……
他看到另一个时空里的众生百态，明争暗斗；看到那个世界里的王侯将相，豪侠大儒；他看到了一个文明的潮起潮落，云卷云舒；他看到黑暗的时代，也看到了黑暗中永不消逝的光明。
绝望中孕育着希望，而总有人把这一切放在肩上。
……一顿思索过后，杜明翰直直地站了起来，他看着南风先生，庄严而慎重地说道:“南风先生，我能承受！”
南风先生看着他，叹气道:“可你要知道，将来会很难过！”
杜明翰此时站得很直，也很骄傲，眼睛里有莫名的光:
“我知道，我知道！”
“我知道人云亦云，我知道三人成虎。”
“我知道世态炎凉，苍天不公；我知道人情冷暖，苦难很长。”
“我知道有人想将我除之后快，我知道那些阴损卑鄙的鬼魅魍魉，我知道世间有强权当道，我知道未来有更多的敌人正端坐高堂。”
“我知道苍天不公，我知晓冥冥无道。”
“但我更知道，世间有酒，天有清风，家有宝剑！”
“天若不公，剑问青天！地若不平，我自足碾！”
“既然已经无视人间，那便踏上凌霄，放肆桀骜！”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待到天地不公时，我以我身战青天！”
杜明翰在心中发出阵阵怒吼，此刻的他看上去虽然很安静，但他的双眼却越来越明亮，甚至有些灼人。
南风先生看着骄傲的少年，看着他坚定桀骜甚至放肆的眼神，南风先生忽然理解了少年。
这一刻，他仿佛看到了一道伟岸的身影，正在骄傲地站在苍穹之巅。
南风先生不由轻声赞叹道:“好！从此男儿自桀骜，从此壮志踏凌霄！”
夜风拂过，衣带随风浮动，杜明翰看着半月，感觉气势和信心达到了顶峰，哪怕此刻是遇到一个天星师，他也愿意与之一战。
是的，就是这么自信！
就在这个豪迈的时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传来，隐隐带着苏烟激动的声音:“公子，您醒了吗？医疗床上的灵兽拉线了，说明你起床了！”
杜明翰先是吓了一跳，听到是苏烟的声音才放下心来。
杜明翰发愣，挠挠头道:“额……还有这回事？”
杜明翰走回床边，四处看了看，果然，在床边的一只小笼子里，一只细胆鼠正焦躁不安地乱跑，在它的腿上绑着一根连接到墙深处的细线。
杜明翰回头看了一眼，却见南风先生正将一张符纸往怀里送，见杜明翰看来，南风先生尴尬一笑，涩声道:“放心，之前我下了禁制，外面听不到里面的声音……倒是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只小老鼠。”
杜明翰有些惊讶，不知南风先生用什么样的神妙手段可以禁制声音，也没见他释放星力，不过想想那枚彩玉，又觉得南风先生能有这样地手段是理所应当的。
杜明翰挠挠头，对着门外苏烟喊道:“行啦行啦，别敲了，大半夜的怪吓人的，我醒来了，没什么事，快去睡吧！”
苏烟这才停下敲门声。
杜明翰想了想，面无表情地等了一会。
苏烟怯怯地说道:“公子，我怕……”
杜明翰这才挠挠脑袋，全然没有刚才那种仿佛巅峰高手的气势，他一脸无奈地打开门，苦声道:“大姐，我真是服您了，在唐星学院你怕什么怕啊，这里可是唐国最安全的地方……”
啪嗒，室门关上，杜明翰无奈的埋怨声顿时小了很多。
南风先生依然坐在座上，闭上眼睛静息凝神。
忽然，他猛地弓腰，剧烈地咳嗽了会儿，接着，南风先生用丝巾抹了嘴，半抹暗红留在了丝巾的正中央。
一声叹息悠悠地在室内飘散:“希望，还来得及吧……”
……
清晨，东方微微吐白，唐星学院的清扫员们正一点一点地仔细清理学院的每一个角落。
唰唰的竹帚扫过地面的声音和清脆悦耳的鸟鸣汇成了独特的韵律。
杜明翰推开医疗室的大门，南风先生站在他的身侧。
“准备好了吗？”南风先生问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杜明翰深深吸了一口清晨的清新的空气，轻声道:“不用说了，南风先生。我已经想明白了，至少……也是为了活命。”
房内，苏烟睡眼惺忪地走了出来，跟在杜明翰身侧，嘟囔道:“公子，今天怎么起这么早啊……啊……我都没睡够呢。”
两名黑衣侍卫阿福阿石从另一间房子里走了出来，两人都有些担心地看着杜明翰。
杜明翰扭了扭腰，活动了一下筋骨，对了两个侍卫笑道:“行了，你们俩平时都是这个点起来的，今天我也这个点醒来，不行么？行了，走吧，去学院总阁！”
杜明翰说完，抬脚向学院的主道走去。
众人尾随身后。
天色还很早，学院里几乎见不到人，曲掌山在晨光下泛着淡淡的红芒。
明翰踏上长长的阶梯，向着半山腰进发，那里有一座高大的七层楼阁，四周围绕着云松雾竹。
杜明翰边走边看，欣赏着这片美丽学院的每一个角落。
他也没有想到，以前的时候，因为身份特殊，唐星学院他没来过几天，如今却因为天罚废体，又不得不离开学院，虽然说并没有对这个学院有多深的感情，但终究还是有遗憾和惘然。
终于，走过了不知多少级台阶，苏烟也已经清醒了过来，四处打量着，显得很好奇的模样。
众人止步于大院前，所有人中，只有杜明翰才有资格走进这间楼阁。
七层阁下，阁院的大门敞开，里面有一名老妇正在默默地扫地。
杜明翰走进门，忽然觉得脚下无比沉重。
这一步，便是与过去的自己做一个道别，
这一步，便是新的开始！
推开楼阁的大门，在大堂的正前方，总院长莫逍遥正坐在太师椅上，平和地看着杜明翰，道:“你来了？”
“我来了。”杜明翰点头道:“我来退学。”
“……”
莫逍遥起身，看着眼前少年，看着杜明翰的眼睛，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如果没有什么事，我就先走了……谢唐星学院教诲之恩。”
杜明翰深深鞠了一躬，起身准备离开。
“慢！”莫逍遥轻声道，他看着杜明翰，似乎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改该说些什么，只好尴尬地沉默。
终于，他只得长叹一声道:“走吧，你路上小心，记得一周后回来拿你的文书……”
杜明翰再次鞠躬，转身离去。
杜明翰还是走了，他风风光光地进来，默默无闻地离开。
来时有三院五师陪伴，学生们夹道目迎；去时只有自己的侍人相陪，白云作别。
七层阁下的大院内，老妇人扫完了最后一片地，撒了水，便走进大堂。
她将竹帚放在一旁的门壁上，从莫逍遥的桌上端起一只大瓷杯，喝了一口苦糙茶。
老妇人忽然开口道:“你不该放那个孩子走。”
“为何？”
“我的天眼旁星力不是预测未来的眼睛，但我看得比你们远。”老妇人道:“我能预感到他的未来不会平凡。”
“可他身具废体，这辈子注定不能修炼，再不平凡，也不能走修炼一途。他终身停留红尘之中，总有一天会被消磨灵性的。”莫逍遥叹道:“我们也没有理由让他留下来。”
老妇道:“或许吧。”
“……对了，三院的黎老师，过段时间把他辞退了吧，既然昨夜他去了皇宫，那便不用回来了，我们这是学院，不是勾心斗角的地方。”
老妇人不再说话，而是提着竹帚走了出去。
莫逍遥静静地站着，不知为何，脑海中总有一双眼睛挥之不去。
那是少年的双眼。
那双明亮而骄傲到极致的双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