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官里边请!您几位?”
“两位。”
“打尖还是住店?”
“除妖。”
“什么??”
“除妖。”
京城正南约一千六百里,南秀城。
距离朝廷那场惊天变,已经过去了五年。皇宫之外的草民似乎都已经不太记得那天夜里的惊天巨响。
对于南秀城的人来说,最头疼的不是当年千里之外的大地异动,而是眼前的灾劫——闹妖了,而且是蜘蛛妖。
南秀城地处于山区,接壤于南疆苗族,在先皇征战天下时一度视其为边陲重镇,曾经也算是繁华一时。只不过这些年却因为连年灾害而民不聊生,去年更是雪上加霜,被朝廷赐了红钱。
今年年初,南秀城总算是有了些许转机:雨水终于愿意抚慰这片干涸的土地,给百姓一线生机。但是好景不长,刚刚有了一丝生气的南秀城,很快再次遭到了灭顶之灾。
且不说村外的耕田已经许久无人照看,村子里也是人声罕见。就连屹立在村中央的那扇开朝皇帝亲笔所书的牌匾,现在也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布满了沾染灰尘的蛛网,以及妖怪留下的一道不深不浅的爪痕。
去年年初时,南秀城的村民还没有怎么发觉到异象,只是觉得村子里上上下下多了不少蜘蛛。而到了今年,竟然从山上爬下来了几只耕牛般大小的凶狠蜘蛛,满身都是墨绿色的眼珠子,进了村子后不仅掳走了不少牲畜,连活人也抓走了不少。
直到出了人命,村民们才惊恐地发现,局势已经无法挽回。
西山的洞穴里,已经被那妖物占山为王了;出了村口不多几步,放眼望去,那山脉已如同大雪皑皑,漫山遍野都是银丝。
偶尔也会有几个命大的人,被捉走后能够侥幸逃回村子……但是这些人的肚皮上都长出了大大小小数十个肉疙瘩,没过几天便会被几只蜘蛛从肚子里面啃咬致死。
村子里已经上了几次万民状,期待着朝廷能够为民除害。官府每次批复都是一样:待有司议处,稍安勿躁。但是眼下全国各地妖变四起,哪里顾得上南秀城这个边疆小镇呢?
马上马上,来日方长。
被掳走的人化作了那妖物的口粮;还活着的人只能期盼着几乎不会发生的奇迹…
无奈之下,村长挨家挨户凑了些银两,找了村子里的秀才写了几封除妖告示,让逃难去的村民四下发散。
“这便是南秀城眼下的处境。”
青玄皱着眉头看着手里的除妖告示,叹了一口气。良久,只能继续颂咏着左手缠绕着的念珠。他此时一袭粗麻白衣,俨然一副行僧打扮。
站在青玄身边的吴承恩随手递过去一个馒头:“刚才的老板听说咱们是来除妖的,硬是不肯收钱。”他嚼了几口手中的馒头后,一脸的愧疚,仿佛自己占尽了天大的便宜。大袖一卷,遮住了那张满是书生气的面孔。
一黑一白的两个人,走到哪里都有几分扎眼,但在这群兴冲冲前来除妖的人群里面,算是最普通、最没存在感的两个。
是的,这群。
眼下这群人足足有三十余个,都是要来帮南秀城“除妖”的。
而牌匾上却已落满了乌鸦,呱噪地叫着,仿佛在嘲笑着下面这群人的渺小。
村长也没有想到,这除妖帖刚刚散出去没几个月,小小的南秀城竟然一下子来了这么多能人异士,一度灰暗的生活总算是涌起了一线希望。
这群人里面,有的袈裟缠身,一脸超凡脱俗;有的则面目狰狞,腰间甚至还挂着几颗妖怪的脑袋;有的仙风道骨,比划着手中的桃木剑念念有词。
相比较而言,吴承恩和青玄反而像是来看热闹的村民了。
此时在村子唯一的一口水井旁,放着一尊老旧的香檀;里面并没有祈福用的香火,反而是堆满了全村人募集来的铜币。如果真要细数的话,起码也应该有个差不多几十两银子的分量。而村子里几乎所有人都来了,围看着中间那群被除妖告示请来的各路贤能;更有不少居民翻身便拜,嘴里不住歌功颂德,生怕怠慢了任何一个人。
村长站在井口旁,絮絮叨叨地说着感谢各位恩人的套话;而下面的这群人,似乎早已不耐烦了:
一个虎背熊腰、手里攥着九环金刀的大汉向前迈了一步,足足把身边的吴承恩撞了个踉跄,但他丝毫没有理会吴承恩责怪的眼神,径自亮开了嗓门,语气里是不耐烦的焦躁:“老头,莫要在此空耍口舌!我就问问你,听说南秀城去年得了朝廷的红钱,是不是真的?”
村长一愣,继而痴痴地点头;一时间人群里发出了窃窃私语。
吴承恩愣了一下,转头看看青玄。
金刀大汉嘴角露出了满意的窃笑,转而换了副语气高声说道:“得了红钱的村子,基本上说是下了油锅被朝廷扒了皮吮了骨髓都不为过。现在你们又遭了妖……哎,也是个惨。”
说罢,那大汉悻悻然捧起了一把香檀里面的铜钱,然后张开手掌,任凭那些铜币一枚一枚悉数滑落。
“估计这些也只能值上几十两银子而已……不过,你们村最多也只能拿出这么多钱了吧?”金刀大汉的口气里,不乏怜悯之心,听得下面的人不知所以;而那大汉一个转身,跳到了井沿儿上:“这样吧……这些钱乡亲们拿回去,或者给下面的这些人凑些盘缠……南秀城妖孽这个事儿,我就应下了,就当是为我修点阴德了!当然了,要是村长有心不想让我白白劳苦一番,那便将朝廷赐下的那枚红钱赠于我,权当是留个念想……”
此言一出,其他拿着除妖告示的一群人一片哗然。
不消一刻,这四下里叫骂声便起来了。牌匾上一直呱噪的乌鸦,拍拍翅膀四散而飞,可见下面这群人里不少都动了杀气。
人群中的吴承恩也忍不住高声骂了一嗓子不要脸。身边有人在吴承恩身边轻轻附和几句,语气里净是挖苦:“这小子倒精明,还什么看不上这几十两银子;现在谁不知道,京城黑市里一枚红钱,起码也值个几万两……”
下面的人与金刀大汉互相叫骂着,而那金刀大汉似乎早就预料到了此等局面,忽然间就把手里的兵器重重劈下,半个刀身嗡地一声埋进了土里。刀身上的几个金环发出一阵细细的蜂鸣,继而那声音越来越强,像无孔不入的风一样包围了四周的所有人。一下子不少人都情不自禁捂住了耳朵,也各自握紧了手中的刀剑,随时准备拔出来一战。
“各位仙友,妈的话都说到这里了,大家就别他妈藏着掖着了。”大汉见稳住了局势,从容将兵器缓缓抽出,重新扛在肩上:“既然大家都是为了红钱而来,咱们索性就敞开天窗说亮话。”
“既然大家目的一致,那怎么也该讲究个先来后到吧?”一个站在青玄身边、鹤发童颜的道士似乎颇为不满,一边说着一边拿起了铜铃和桃木剑,直指着那大汉的鼻子骂道:“这是哪里来的匹夫,一点规矩都不懂!要不本仙师送你回娘胎里,学学怎么说话呢?”
“嘿嘿嘿,这位前辈说得有道理!只不过……”金刀大汉听到这儿,微微转身,朝着那道士咧嘴一笑:“我的道理更厉害一些!”
说时迟,那时快。
“不好!”青玄和吴承恩同时说道。
下一个瞬间,还没来得及还嘴的道士已经被青玄一把按倒在地;而吴承恩则是抬起左手,双腿分成马步,立地生根后生生挡住了这横着劈过来的一刀。
一声闷响。
两人摩擦处半丈之内的几人都被震倒在地,但金刀大汉却也没有讨得什么便宜;他眼下生疑,听刚才的这个动静就知道这书生宽大的袖口里不一定藏着什么乾坤。
其他人的眼睛依旧注视着水井,等到听到了闷响,这猛地才注意到刚才这几个人的动作。
那道士摔了个狗啃屎,抬手刚要推开青玄,这才发现自己侥幸避开了金刀大汉的必杀一击。
这一刀目的很明确:杀人,要命。
那道士吞了一口口水,张嘴骂道:“****的黄毛小儿,今天非得……”那金刀大汉并不理会,一脚踩在了道士的嘴巴上,堵住了他的后半句脏话,同时兵器一收,杀气顿敛。
“刚才你想闹出人命?”
吴承恩揉了揉自己的胳膊,冷冷朝着大汉说道。刚才这一刀力道着实不小,绝对不是单纯想要耍耍威风、展露身手的意思。
金刀大汉淡淡地看着蹲着的青玄和吴承恩,朝着怀中摸索了一会儿:“唔,倒是有些本事……呐,在下的名帖,还望两位卖个面子。”
金刀大汉从怀里掏出来了一段刺绣,递给了吴承恩。
吴承恩抬手接过,略看一眼便瞠目结舌,转而递给了青玄过目。青玄看了一眼后,也是默不作声。周围的人纷纷探头探脑,张望着那张所谓的名帖。
在看清楚那段刺绣之后,众人纷纷咋舌,继而一下子失去了刚才的气势。就连一直盘旋于半空的几只乌鸦,也嘎嘎叫着,振翅而逃。
那段锦绣上面,用金光闪闪的金线刺着七个耀眼的大字:
锦衣卫·二十八宿。
吴承恩掂量了一下手里的刺绣,同时看了一眼青玄。青玄摆摆手,示意吴承恩不要多说话。
“不错。”金刀汉子双手抱拳,勉强算是客气了一下:“在下就是锦衣卫二十八宿中新到任的一员,人称‘大环金刀莫相让刀光剑影镇九州’。一般朋友给几分面子,就喊我一声震九州。”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却没人吱声。眼见众人畏惧的反映,那金刀大汉不由得一脸满意:“呐,还望各位仙友给我几分薄面;这种事,还是交给朝廷来解决为好。不然,大家要是真的撕破了脸皮……”
说着,那汉子手里的金刀又发出了嗡鸣,似乎是在挑衅众人。只不过,这一次没有人再敢造次。毕竟这几年锦衣卫的名号响彻天下,而十二方更是流传于民间传说中的高手。
与朝廷为敌?这可不是小事。
没多久,有人上前,抓了一把香檀里面的铜钱塞进囊中,瞥了一眼那金刀大汉后,转身离开。很快的,下面的人三三两两,纷纷效仿着刚才那人的行动,也是取些钱,径自离开。
最后剩下的人里面,除了吴承恩、青玄和那金刀大汉外,只有那个刚才被踩了一脚的道士,还有那个腰间挂满了妖兽脑袋的赤发怪人。
吴承恩静静地看着人越走越少,而香檀里的钱也几乎见了底儿。看得出,吴承恩一直想张嘴骂几句那群拿了钱后离开的家伙们,屁也没干竟然还有脸去拿村民们的血汗钱。
倒是青玄反而变得一脸轻松:“走了也好。这群人估计都是知道了红钱的事情才来了南秀城……要是真的去除妖,这群人起码要死一大半。”
吴承恩撅撅嘴,其实心里明白青玄的顾虑。毕竟这群乌合之众当中,刚才能看得见金刀大汉出手的人里外里不会超过七八个。要知道,这汉子可没有动真格的……
而妖怪的动作,可比刚才快得多。真的到了妖怪面前,刚才那群人大部分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会知道,就会一命呜呼。
“人数还是他妈多了一些啊……”金刀大汉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确定不会再有人离开后,啐了一口吐沫在手心里,拎起了自己的大刀:“怎么着啊几位,要不然咱们就在这儿先比划比划?别一会儿上山了,有人见钱眼开背后捅刀子。”
“大人,大人!”村长刚才一直苦着脸看着别人拿走了香檀里面的铜币,心里叫苦不堪却又不敢言语;此时此刻,万万不能在由着这汉子胡闹了:“妖怪就在西边的山上,老朽拿命包票:若是哪位恩人除去了那蜘蛛,老朽一定将朝廷的红钱双手奉上……只是千万不要在村子里打打杀杀了。”
言外之意是,金刀汉子已经轰走了这么多人,万一这剩下的几个人再有个闪失死的死、伤的伤,那妖怪可就真没人对付了。
金刀汉子听完之后,鼻子里哼了一声,扛起自己的兵器,朝着村子的西口迈步而去。没一会儿,那道士和赤发怪人也徒步出发,朝着西山的洞穴甩开了步子。
倒是吴承恩摊开了手,亮出来了刚才那汉子递上的所谓名帖,开口朝着青玄问道:“话说……二十八宿里有这么一个人吗?我怎么不记得。刚才要不是你一直给我使眼色,我非得把他给……”
“他不是二十八宿,但是你也没必要和他起冲突,毕竟树大招风。”青玄示意吴承恩可以把这东西扔掉了:“因为,二十八宿里面确实已经有人来了南秀城。”
“你怎么知道的……不至于吧,锦衣卫为了南秀城竟然动了这么大的手笔?”吴承恩似乎有些不太信服。
青玄摇摇头,同时抬手指了指村口的牌匾。
吴承恩抬起头,顺着青玄手指的方向望去,看到刚才已经作鸟兽散的乌鸦们已经重新聚集在了牌匾上。那群乌鸦叽叽喳喳地,仿佛在叫丧一样让人头疼。
而其中的一只黑鸟,却只是啄啄自己身上的羽毛,歪着脑袋直勾勾盯着下面的吴承恩。吴承恩目光和这只乌鸦对上之后,总是让人觉得心里发毛,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唔……”吴承恩搔搔头,不明所以:“总之,锦衣卫已经来了是吧?那南秀城的事情交给他们就行了?”
“不。”青玄说道,语气里是斩钉截铁:“正相反;咱们这就即刻上山除妖,片刻不能耽误。”
吴承恩听出了青玄语气的不一般,张嘴问道:“怎么了?”
青玄没有作答,只是抬起手比出一根食指,然后朝着牌匾上的乌鸦淡淡说道:“来。”
那乌鸦竟然通了人性一般,张开了自己硕大的翅膀比划几下,然后纵身飞了下来,稳稳地落在了青玄的手指上。细看之下,那乌鸦的眼珠和嘴角,都是浓浓的血红色。
那乌鸦依旧是歪着脑袋,直勾勾看着青玄。只是这畜生脸上,分明是一副在邪笑的表情,让人看了之后顿感毛骨悚然。
青玄摸了摸它的羽翅,然后转身,将这乌鸦摆在了吴承恩的眼前:“因为锦衣卫派来的这个人,如果断定南秀城哪怕只有一人遭了妖变,那么……他会血洗了南秀城。唔,你猜猜看,来南秀城的二十八宿是谁?”
那乌鸦仿佛要给吴承恩提示一般,嚣张地扑朔着自己的翅膀。
其实在那乌鸦在牌匾上张开它毛茸茸的翅膀的一瞬间,吴承恩已经明白了为什么青玄会如此焦急。因为那只乌鸦的羽翼竟然如此丰满,让人一看,心中凛然。
毕竟有些符号、有些传说、甚至有些名字,已经是深入人心的恐惧。
“六翅乌鸦·血菩萨……”吴承恩喃喃自语,然后觉得自己的头皮开始阵阵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