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秋日渐暖，海风已不如先前这般迅捷，只不时吹起几瓣枯黄枝叶，吹乱怪老头那一头银发，却吹不平心中之事。
“高士见状收剑入鞘，负在身后，笑道:‘凡人生死自有有司管辖，我不便干涉。而自戮之人，死后皆不得进入轮回，盖因其不暇自爱，徒浪费这无上灵体，铸就大恶，幽冥难容之！魂魄难归之！以至三界不收，阴阳不管，为天下所弃也。汝当慎思矣！’我呆立当场，这番说辞，从古至今闻所未闻，当真新奇而且有在理，我竟不知如何对应。”
古月哈哈大笑，全无拘束，以肩轻杵怪老头后背，“这还不简单，自刎罪在剑，****罪在火，关我这三魂七魄何事，如若不得轮回，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定乱这天地神鬼不得安宁！”
怪老头嘴张得可以塞进三只鹰隼，五只麻雀，惊呆了半晌，缓缓转头，迟迟不见言语，奋力挤出一句话:“你真的姓古？”
古月一跃而起，迈步往矮屋跑去，撩开贝壳编制而成的门帘钻入茅草屋内，原来这屋门是朝南开的，门框早已腐烂，更别说门。
古月冲开门帘，发出叮当叮当的声音，极像似那富贵人家大小姐闺房窗口悬挂的风铃声，不同的是大小姐家用金箔珍珠玛瑙等等贵重物件点缀着，而古月有的不过是一群被海浪拍晕了回不了家的小可怜——贝壳，何况这还不是古月收集而来的。
看到这群贝壳，古月心中不由一阵阵揪动，思绪也随着铃声渐渐飘远了。
那是个非常美丽温和的春天，也是在这花圃里，那时盛开着满满的全是清爽淡雅的花朵儿，就像那天那一袭蓝裙手捧五颜六色大小各异贝壳的小姑娘。
那个时候，感觉天很蓝，海也很蓝，而小姑娘身上的淡蓝裙子，显得那么和谐，似乎是一曲动听的歌，她每迈一步，便是一个悦耳的曲调，一路走来，是那么远又那么近，远的像九天仙女下凡，美艳动人;近的像山后邻家女孩，可爱善良。
那一双比云还白，比花还柔的柔荑，高高举起，轻轻递到古月胸前，一抹新月的微笑，露出皓齿星星，朱唇未启香先闻，“哝，这些小可怜就寄存在你家，明年这时候可都要长出小小的，亮亮的珍珠噢！嘻嘻……”
古月一愣，继而一阵苦笑，明明都是些毫无灵气的贝壳又如何孕育出珍珠，可瞧见那双扑闪扑闪，水灵灵的眼眸，又如何忍心推辞，点点头，算是应允了。
姑娘发出铃铛般笑声，将这些小可怜轻轻平摊在门口的青石板上，排成五列，每列九枚，刚好把石板铺满，拍着小手，似乎完成一件浩大工程。
古月终于忍不住，轻声提醒:等晌午的太阳一照，这些小可怜都会晒黑渴死了。话一出口，便觉不妙，感觉这是自己给自己下套，却又难以收回。
姑娘粉颈微转，吃吃笑着:不是有你这个大块头在吗，你端着水壶给她们喂水，在她们前面挡阳光，这不就没事了吗？
古月竟无言以对，果然是自作虐啊！
姑娘忽然想起什么，微微露出，粉红的舌尖，讪笑道:不好意思，忘记了，你也是要被晒黑渴死的啦。
古月努力点头，姑娘微微扬一扬手:你长得这么结实，皮肤还这么白，多扛点应该没啥事的。
古月耸肩以对，长得结实可吃得还是一顿有一顿无的饭食，皮肤白大概是是传承于母亲，父亲是如此说的。
乌拉拉，忽然，一声刺耳的巨响，从海边传来，但见一只巨大无比的黑鹰，盘旋在海面上，将半爿天遮掩，似乎瞬间从白昼变成黑夜。
黑鹰越降越低，哗啦啦，落在海面上激起阵阵海浪，缓缓朝岸边靠拢，古月定睛一看，不是鹰而是一艘大船。
姑娘频频回头注意着船只动向，突然伸出一根晶莹剔透如玉搬的葱指，轻轻挽住古月小指，贝齿轻咬:“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呦！可能明年或者是后年，我会回来找你要这四十五颗颜色不同的珍珠，不能让我失望噢！”
古月被如玉般洁白，如水似柔软的小手指轻轻勾住，仿佛灵魂也被勾住，这一生这整个身心又如何解脱的了呢！
“哎哎，发什么楞啊，约定的誓言不得反悔噢，我要回家了，我还会回来的，嘻嘻……”姑娘努力踮起脚尖，轻轻拍了拍古月僵硬的脸颊，又似乎是在缓缓抚摸着，然后蹦跳着往岸边跑去，铃铛般的笑声，越来越远，直至与怪船消失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
古月的心事，也随着岁月的洗涤，越来越淡，变得同海天之间白云，风起时，便瞬间消散不见，难寻一丝痕迹。
如今十八年弹指一过，终于还是没能等到贝壳姑娘，贝壳也终究难以孵育出如小姑娘般的珍珠。
只是，每当风起时，沉淀在脑海深渊的记忆会随着那悦耳的铃声瞬间复苏，好像又看到贝壳姑娘在海边踏着美妙的乐章，迎风而舞。
古月甩开杂乱的思绪，将一本枯黄发霉的小册子递给怪老头，叫道:“这是我的户籍凭证，你仔细看，我到底是不是姓古！”
怪老头一脸笑意，接过小册子，轻手打开，薄薄的四五页纸，上面记录的却十分详细:古月，男，炎黄族，世居钱塘，生于轩辕历五四九五年，九月初九，父名风，母姜氏，皆早亡。此是人物小记，随后还有人物形貌特征、住所位置、家族传承等等记载。
怪老头忽而微笑，丢还给他，道:“此乃你伪造之物，身形体貌为何还只是，高四尺余，重约五十斤，这分明是七八岁孩童形状，如何与你相符？”
古月道:“此证确实八岁记录，本该五年一更，奈何却无人前来增补，当时年幼不知，后来……”
“后来才知，国师业已勒令国人不得踏入此地，违命重处，只有零星渔民停泊，怜悯你之境地，馈以衣物点心，助你成长。”怪老头接口述说着。
古月星眸内已点点清水，无风自起阵阵涟漪，可终究不曾决口泄水。
怪老头躺下身子，头枕海棠树干，透过枝叶，所见苍穹，面目粉红，点点湛蓝，说不出的炫目，竟无一丝秋意悲凉之色。
“你相信命运之说吗？”怪老头突然吐出不着边际的话来。
秋风起，海棠花落，一瓣两瓣三四瓣，摇摇曳曳，宛如进浴之美人，薄如蝉翼般的绸衫从冰肌玉骨上，无一丝拖曳、牵绊，顺势滑落，片片落在黑白相映成趣的怪老头身上，白底重墨，无意间竟点缀成一副传世名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