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钱塘入海口。
海浪卷着白云,乘着东南风,拍打在光滑黑亮的礁石上,化成粒粒白玉渣。
怪老头迎风而立,望着浪打礁石,久久不愿离开,喃喃自语:为何明知如此,偏要如此?
海浪不会想这许多,它只是把自身最强大力量展现出来,即使粉身碎骨也丝毫无悔。
正是这样的无悔精神,世人才能看到这壮丽场景。假若彳亍不行,那人们又会看到什么呢?
怪老头看到了,一株海棠!
距海边百步外,有个花圃,满是破败之气,连空气中都揉杂着腐烂之味,似乎是个死地,兴许是因为深秋之故,假如在春夏两季,该是万花齐放的美景。
可惜,如今是难以欣赏了,有且只有这一株孤零零的海棠树,傲视天地,似乎已经把这天,这地,这世,通通都看破、看透了。
辰时初过,东海第一缕晨曦,穿越万里之遥,照在这花圃,照在这海棠花上,花艳露浓,原来它一夜未眠。
此花通人性,却不知,此人如何?怪老头在花旁伫立良久,暗暗猜想。
离海棠一箭路,有间茅草小矮屋,东首的泥墙裂了个大口子,怪老头便从这口子里随意走了进去。
屋内没人,而里面竟然比屋外还破败,抬头透过一堆霉烂稻草,可以望见天;低头是烂泥地,那是泥鳅和老鼠的乐园。
稍微可以入眼的只有西南角两个香樟木制成的书柜,应该有些年代了,站脚腐蚀不见,用三四块青砖垫着,连青砖都被围上了一圈圈厚实的苔藓。
怪老头环顾四周,除此之外,只有一灶,一桌,一凳,一床,一橱柜罢了。原本狭小低矮的房间,突然变得如此空旷宽敞。
这已不再是清贫,简直是赤贫,就像刚出世的婴孩,赤条条,不沾尘世一点牵绊,如此干净,又如此清爽!
半晌后,怪老头弓身从老路,缓步走了出去,阳光一照,顿感眼前金星乱冒,急忙扶墙,才不至于晕厥,不由摇头叹道:“岁月如刀,天道浩瀚,芸芸众生又为何而生!”
“为天道人心而生!”后背墙壁处传来一声,铿锵有力,中气厚实的应答。
怪老头大叫一声,连退数步,身子前倾摆出戒备姿态,吓道:“怪哉,怪哉!莫非此处真有冤魂鬼怪不成?呔,老夫可不怕!来啊,你,就是你,老夫看见你了,你出来!”
“哈哈,无怪矣,莫怪也!老夫子,我是个人。”一赤膊男子侧身从裂口处探了探脑袋,一跨步站在屋外,手还不停着拍打着胸前后背的灰尘,嘴角微微一咧,笑道:“昨日此缝才一拳之宽,今日竟可通人。怪哉,怪哉!”
怪老头确定是人,方才把心定下。眯眼望着赤膊男子觉得异常怪异,细细看去又变得十分寻常。无论是容貌还是身形,找不到一丝瑕疵,被女娲娘娘抟得恰如其分,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手脚孔武有力,四肢敏捷机灵,谈吐优雅别致,大概是女娲娘娘的私生子吧!
一老一少就这么在门外站着,望着,想着。
怪老头轻咳一声,老脸微红,暗想不妙,难道孤身这许久,原是喜好男色?呸呸呸,这完全不可能!
“小子,你,你是从何处冒腾出来的?”老男人,不,老年人终究还是有些定力,还是禁得住女色,不,男色。
赤膊男子耸耸肩,满脸无奈,伸手指着胸脯,又拍了拍灰泥墙,道:“老夫子,你无辜造访,又在我屋内逛了这许久,如何还问我从何处来?”
怪老头轻捋白须,欺身上前,不答反问道:“小子,你可是姓古?”
男子一惊,欲退可墙已抵在身后,只得往右挪了两步,侧身道:“在下的确姓古,单名一个月,字还未赐,只是不知老先生如何知晓?”
怪老头抚掌大笑,扑通一声,躺在沙石地上,咕噜噜,转起圈子,比陀螺快很多,这还不需要抽。
古月顿觉不好,怕是羊癫疯发作,急忙伸手拉,却不料右手被这老头顶开,力道深猛,连退一丈之远才止步。
哈哈,怪老头大笑,将沙石地捣鼓出三寸余深的坑。
古月心里苦笑,这老头连墓地都自己挖,看来打定要埋在这儿。一阵小跑从屋后,扛出根碗口粗细锈迹斑驳的铜棍,神色决绝,嘴角却有抹浅浅的笑意。
铜棍在手,古月已无所畏惧,内心平静,语气和善:“老先生,在下不忍您在尘世受此无端病痛折磨,故以此降魔杵,斩却人间一切牵绊。去吧,宝贝!”
“等等,自己人啊!”怪老头突然恢复正常了,摆手大喊。
可,此时就算古月想停,铜棍却不让了。高高举起,铜棍就不再是古月可以左右的。
这铜棍是连接茅草矮屋与后山的支撑体,不知何人何时弃在此处,已无人知晓。但,万物皆有灵性,铜棍也不例外。在此间不知多少日夜,受飞禽走兽之生气,享山川日月之精华,已然通灵。
此时,铜棍中有一精灵,不,是一大群精灵,呼喊着,翻滚着,蹦跳着,朝怪老头天灵盖上招呼去。
暗红色铜锈宛如九天烈焰,似乎要把世间万物都焚烧殆尽,突然一截暗紫色细竹,横空抵住,拇指大小的嫩竹在铜棍面前,显得那么细小、柔弱,看上去轻轻一碰便会碎裂,就像怪老头的脑袋随时会开出红月一样艳丽的花!
轰隆隆,青天白日劈下数十道紫色闪电,把东都笼罩在一片诡异之下,山麓沙石地上除了人外,还躺着三四只云雀、一只鹰隼、十来只叫不上名的飞禽和一根微微发着红光的铁棍。
“哎哎,姓古的小子,死透了就哼一声,老夫可要给你举行前无古人盛大豪华的海葬。看,这些鸟儿的骨头与羽毛就是上天给你的殉葬品,肉就由老夫替你吃了!”怪老头走到海棠树下,从树杈取下一只小云雀,踢着古月的歪脖子,抚须喝道。
古月瘫倒在海棠树下,被几滴血色液体激醒,试图将其揩去,却发现手似乎已断了,只能缓缓蠕动双腿,使身子靠在树干上。低头轻舒口气,两只手未断,虎口却龟裂成数道,鲜血四溢,染红了一小片沙石地,显得如此醒目。
古月欲言又止,摇摇头,闭目养神,脸无一丝痛苦、愤慨,平静如常。
怪老头发出咋咋的怪笑声,在古月睁眼注视下,抽出那截神秘细竹,往其开裂的虎口处,左右各虚点两记,然后回身去捡拾落地的飞禽。
古月顿时瞪圆眼珠子,但见双手被两团墨绿色雾气所缠绕,手心传来淡淡的暖意,噗噗,烟雾散去,手中长出三四朵蓝莲花,日光普照,花瓣朵朵开,忽然莲花花瓣渐渐收拢,渗在沙石杂草中的血迹也跟随蓝莲花回到手心、肌体内。由花朵变花苞,直至枯萎化成淤泥,淤泥将虎口裂口修复如初。
这场景,就在古月一个呼吸之间,双目应接不暇,生怕错过这神奇的瞬间。站立起来,手又可以活动自如,身体能量满满。
刚才的一切发生的如此突然,仿佛就是一场梦。可,这世间又何尝不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呢,只是无人能够醒来。
古月朝怪老头欢快地飞奔过去。
“感谢就放在心底,先说说为什么要用这个招呼我,我这个故人?”怪老头将铜棍还给古月,负手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