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夜幕如漆,无风无云,月亮却不见了踪影,只几颗星星星罗棋布在黑幕上。梅玖独自披着厚厚的黑斗篷等在小西门外,隐藏在高墙下的阴影中。天气寒冷,她不停搓手取暖。
他说他能能扭转命格,梅玖是信的,那个少年巧舌如簧,三言两语就哄得梅玖任他摆布。可是这个神秘少年和岑婆婆都来自西山,或许他们真的有什么瓜葛?难道他们是一伙的?
一个黑影悄无声息的来到她身边,两片薄唇贴在她耳边低声说:“梅小姐这个时辰找我,莫不是对我别有用心?”
梅玖耳朵被他时有时无的喘息惹得通红:“只是白日里人多嘴杂,我堂堂梅府大小姐怎么能与你这种人在一起。”
少年环臂倚在门框边,妖冶的凤眼直勾勾盯着她说:“我哪种人?”
“你别不识好歹,我见你救过我一命所以没有当这我父亲拆穿你,你明日便离开吧,休想要在梅府骗吃骗喝。我只能帮你到这了。”梅玖强装镇定说。
“我几时骗吃骗喝?我是岑婆婆的弟子,我可以扭转你的命格。”少年不急不恼,言语笃定,露出邪祟一般的笑容,一手撑着墙壁把梅玖落在方寸间,故意又凑到她耳边低声的说:“只有我能帮你,难道你想嫁给那个人吗?”
梅玖逛空间脸色逐渐冷下来,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他吃定了梅玖不敢说出山上的事情,达到目的便转身要走。梅玖叫住他:“等下,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回眸一笑便是这般蛊惑人心,一声“夜青玉”伴着冬夜的彻骨回荡在她心间。
青玉?青玉案?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梅玖看着他消瘦挺拔的背影,似一根青竹傲然。
青玉案的凄清萧索如何也对不上他,真瞧不出他心中有一丝一毫的悲伤,肯定是碰巧而已,是她想多了。现在他进了梅府,居心叵测,一定要盯好了他。
翌日,梅玖早早叫来锦瑟替她打扮,换了两身衣服才满意的去常庆堂请安。见过颜夕之后,她也不陪着吃早饭,而是来到夜青玉暂住的朱雀阁外面徘徊。她记得在西山上,夜青玉对她的手串很感兴趣,她便将手串露出来,端着胳膊走,希望引起夜青玉的注意。
不一会儿,朱雀阁传来一阵交谈声,接着紧闭的大门被打开。夜青玉的声音温润如玉,声声滑入她的耳朵,怎得如此悦耳,不低沉也不尖锐,刚刚好。
她忍不住望过去,见他仍是那抹青色身影,正向一个家丁打扮的人吩咐事情。夜青玉一边说话一边和那人往外走,他注意到梅玖,走到跟前只是对她轻轻点头,脚下不曾放缓,便越过她走了,手串更是看都没看一眼。
梅玖万万没想到夜青玉同着他人对她很生疏很冷淡,见到了也只是礼貌地打个招呼,不会多说一句,完全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此人怎么回事,见了三次面,却像见了三个人。
她叫来刚刚和夜青玉在一起的家丁询问:“刚刚那个人叫你做什么?”
家丁毕恭毕敬的回答:“回小姐的话,夜公子说朱雀阁炭火足够,让我们无需再送木炭过去,把他的那些都送去绣楼。”
按规矩家丁不得与主子对视,对方而是垂首回话等着吩咐,梅玖盯着那名家丁看了一阵。
梅玖问他:“你叫什么?”
家丁回答:“回小姐,壬戌年入府,故名曰梅壬戌。”梅府的家丁多是根据入府的年份命名,每年入府家丁超过一人则会用月份区分,每年不会超过十二人。如此一看,此人年纪不大,竟已入府十年。
能够在府中服侍这么久,也算是在府中长大,梅玖挥退了他。不是她不相信自己的家丁,而是她清楚夜青玉根本不会那么好心的送她炭火,他这么做究竟是何居心?难道他会为了在府中立足而故意讨好自己?梅玖哼了一声,他才不会,明明刚才就赤裸裸的忽视了自己一次。
这时管家余叔传话请她去常庆堂,余叔一般都是跟着梅卿办公事,府内的事都是颜夕一手管理,看来是梅卿有事。梅玖脚上没敢耽搁,猜到是为了几日后的小年。
每年小年的时候,朝堂中的几大家族就会聚在一起,多是为了相互之间走动,了解各府动向。这些年小年聚会成了各府女眷的大事,因为只有小年时,所有有头有脸的家族,但凡及笄的女眷都可以出席,也是各位夫人小姐相女婿的好机会。
到了常庆堂,梅卿、梅朔和颜夕都在,府里几个管事的婆婆和家丁也都按序列在两侧,除此之外还有一个意外的人站在梅卿身后,正是刚刚对自己置若罔闻的夜青玉。
梅玖故意没有多看夜青玉一眼,他无视自己,那么自己也无需太过上心。
颜夕让她坐下,温柔的说:“玖儿,眼看就要到小年了,你也知道小年聚会。今年是你第一年参加,我有些事情想要交代你。”
梅玖点头称是。
往年都是几府自告奋勇的承担聚会的举办,也由最为位高权重的萧国舅决定在哪府聚。前阵子锦瑟通报说今年小年聚会本应是在中书省左丞曹克祥大人的府邸进行,而现在临了突然改在梅府举办。原因并不难猜,定是颜夕想借机给她寻一门亲事,而且很可能还是冲着萧炳夫去的。
梅玖作为梅府独女,及笄后该逐渐从颜夕手里把持家之事接过来,她接手的第一件事便是小年聚会。
梅朔怕梅玖一个女子很多外面跑的时候不好抛头露面,就主动说:“父亲、母亲,玖儿还未持家,小年聚会又是大事不能有一点闪失,不如让我帮她吧。”
梅卿抬手制止他说:“不了,如今江南地区雪灾严重,你朝中还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必费心在这上面。玖儿,你已经及笄,很多事情是该开始学习,小年聚会正是个好机会。这段时间,余叔和锦绣可以帮你。”
梅玖指着夜青玉对颜夕说:“母亲,正如兄长所说,玖儿一介女子也不好在外抛头露面,不如请夜公子来帮我跑腿吧。虽然他是为我命格而来,但是这段时间在府里无所作为,也不好白吃白喝。今晨在朱雀阁门外遇到,夜公子还说想为府里出点力,我也不好驳了他的面子,辜负他的苦心。”
几人闻言都回头看夜青玉,他看着梅玖,面带若有若无的微笑,静静站在那里温润如玉。梅玖得意的冲他挑挑眉,心想你终于落到我手上了。
令她意外的是梅卿竟不假思索便同意了。梅玖沾沾自喜转为惊讶,处事严谨的梅卿怎会如何轻易就让一个来路不明的人插手府里的事情?
“父亲,儿子觉得让一个外人介入不大好。更何况……”梅朔反对说,却被梅卿打断:“青玉不是外人,他已来府上有段时间了,对很多事情都很有想法。刚刚你也说,玖儿一人怕是这么短时间下应付不来,就让青玉帮她。”
夜青玉立刻走到梅玖身边,无比恭敬的深深一作揖,应下来。
颜夕见状特地嘱咐:“青玉,此事由玖儿负责,你也要听她差遣,好好辅佐她才好。”此话的用意有三,一是提点夜青玉他并不能反客为主,二是告诉梅玖她不能偷懒逃避,三是声明梅府之事尽在梅姓人的掌握,凭梅玖的聪明一定知道其中厉害。梅朔也就没再多说,此事就这么决定了。
颜夕又吩咐了几人如何配合梅玖,便和梅卿去郊外赏雪去了。
梅玖和夜青玉并肩走出常庆堂,来到庭院中,身后跟着余叔和锦绣。梅玖转身要跟他说话,定眼一看白雪覆盖的假山巨石前,他一袭青衣在一片肃穆中如一缕清风,她怔了一下,刚要说的话忘得一干二净。
梅玖停的突然,夜青玉也跟着停下脚步,离她的距离却很近,几乎能触及她鼻腔中吹出的白雾。
梅玖没说话,他也不着急,也不后撤,保持着暧昧的距离等着她开口。
梅玖尴尬的咳了一下,后撤一步说:“日后你便要听我差遣,见到我就要打招呼,不可逾越,不可反驳,不可无视,不可自作主张。”
夜青玉回答是,态度与刚刚一般无二。梅玖心里升起一股无名火,他明明不是这样的,就是当着锦绣和余叔才表现的如此恭敬。
她对夜青玉说:“你下午先把此次需要邀请的名单列出来吧。”之后又吩咐锦绣和余叔去做别的事情。
回到绣楼,她长松了一口气,不知为何每次和他相处总是大气不敢喘。
午膳之后,梅玖睡了一觉,刚醒来就听丫鬟传话说夜青玉在庭院中的凉亭里等她。她来到凉亭,夜青玉把人名单递给她。梅玖叫锦瑟拿来去年的名单,一对之下,竟一个没有落下,而且今年及笄的几位公子小姐的名字他也都列了上去,并把各府按官阶排序,府内出席人员的名字也长幼有序、嫡述有分。
梅玖心里一沉,让他去拟名单是别有用意,他如果真是初到京城,他定不了解京城各府间的关系,在请哪些人上面一定会出错,梅玖便等着他出错。如果他没有出错……她虽猜到夜青玉目的不纯,当真的要确定他心怀叵测,她却不愿见到。她故作镇定的问夜青玉:“你确定吗?”
夜青玉仍是风吹云走般自然:“是,我问了去年负责驾车的车夫。”去年小年时,各府车夫都被安排在一处休息,因为聚会时间长,他们通常都是聊天解闷,对于谁去了、谁没去都了如指掌。
梅玖又问:“仅凭车夫之言就能拟出这个名单吗?夜公子不觉太草率吗?而且,今年及笄的公子小姐,你又怎么确认的?”
夜青玉回答:“我去了趟彩和坊。”
梅玖了然。彩和坊是京城最好的制衣店,但凡京城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彩和坊制衣。及笄宴和弱冠礼对于大门大户都是变相展露家底的机会,着装上自然马虎不得,所以夜青玉只要去彩和坊说明来意,跟卢老板借用订衣记录就知道哪些府里有新成年的公子小姐。
梅玖这才把提着的心彻底放下,安慰自己是她想多了,夜青玉不过是太聪明,注意到很多她没注意的细节而已。
“可有出入?”夜青玉问。
梅玖摇头说:“夜公子做得很好,难怪父亲会放心公子帮我。”说完她捋了一遍名单,看到萧炳夫的名字,她右眼一跳,脸色沉下来,该来的还是会来的。夜青玉把她的表情都看在眼里,没有催促。
这时余叔带着账本寻过来说:“小姐,帐做好了。”梅玖把名单还给夜青玉说:“你便按着这个名单去下帖吧。”然后她翻开账本,认真的看,余叔在一旁解释:“小姐,您要的急,这帐都是按这几月府里消耗粗略估算的,虽然不十分精准,但也八九不离十。”
梅玖看到一处皱起眉头,问道:“余叔,为何不烧炭火而烧榉木?这榉木产自南方,运到这里定是很贵。这项花费巨额,却没什么必要,不如换成炭火吧。”
余叔为难道:“不瞒小姐,去年我们烧的炭火都是给宫里供碳的商铺那里买的。今年太冷了,南方又闹雪灾,圣上把很多炭火征收上来支去南方灾区了。现在商铺供不应求,根本无法支撑我们府上的开销。平日里各位主子屋里烧些好的炭火还可以供给,但是我们都是烧别家的碳。”余叔说到这里,扼腕叹息,“这几日有许多丫鬟和家丁都呕吐不止,怕是炭火不纯中了毒。小年聚会非富即贵,谁出了闪失都会成为府里的祸根,加之用量极大,所以我思来想去,还是烧樟木比较妥帖。”
梅玖一听,担心地问:“余叔,中毒的人可都请大夫医治了?”
余叔感激的说:“无妨。炭火中毒也不是什么疑难杂症,府里很多年长的管事婆婆都有经验。只是很多人中毒较深,需要调理一段时间。”他叹口气道,“之前及笈宴有从各府抽调人手,如今大家刚放假,眼看小年聚会在即,怕是人手也不够,忙不过来怕会怠慢了贵宾。”
梅玖安慰道:“余叔,你不用担心,让大家好生休息,炭火和人手的事情我自会安排。这聚会是暂时的,日后还很长久,实在犯不着为此冒险。”
余叔还要赔罪,梅玖赶紧拦住说:“余叔,账目还需你去盯着做一个更详细的,我看了其他都没什么问题,你按此派人去采买便好。明日我便去城里市集看看,找到合适的炭火,不仅为了此次聚会,日后也可以让大家沿用,断不可再用不纯的炭火。至于人手的事……”
夜青玉说道:“我见城西市集有许多人在打闲工,不如我们去临时雇一些,解燃眉之急。等中毒人都休息好了再辞退即可。”
余叔反对:“不可,夜公子不知,城西人杂,商客往来多不是京城人家,而且多是贩卖奴役的人。这些奴隶品行如何、能力如何、家室如何我们都无从得知,实在太危险。”
夜青玉没再说,等着梅玖决断。梅玖一直惦记这个集市,有机会去看看自然求之不得,加上此时定不能让这些中毒的人再去服侍,可人手不够就会出差池。她假装思量一下,问余叔:“我们昔日都是在哪里找的人?”
余叔答道:“府中的下人都是老人或是熟人引荐,背景也都提前调查好,是纯良朴实,干活麻利的人才会录用。”
梅玖思索片刻说:“这样吧,明日我们去城西看看,如果有好的人我便请他们去郊外别苑。还有劳余叔费心,也帮着问问谁有好的人可以引荐。到时候请锦绣带人去别苑调教他们。只在小年当日在厨房和门房等地帮忙,留下规律不越垂花门。如果有人做得好便考虑把他们留下来。”余叔还是很担心,可眼下时间紧迫,老爷夫人都不在,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好同意。
梅玖对夜青玉说:“明日你随我走一趟吧。”梅玖虽然娇生惯养,但是颜夕和梅卿教导有方,她做事果决,以大局为重,对待下人也十分宽厚,府里的人对她很信服,所以她的决定让余叔和锦绣这样的管事也言听计从。
她没注意到,此时夜青玉看她的眼神已经有些变化,回答“是”时也多了几分真心。
翌日,日头正高,梅玖乔装扮成男子,如约与夜青玉在小西门相见。出门前,她为了能去玩而兴奋,当她看到那俊秀的人正在温柔的抚摸一匹骏马时,便忘却了。
她走上前,夜青玉将刚刚安抚的马的缰绳递给她,自己翻身上了另外一匹。梅玖接过温热的缰绳,隆冬寒天却不那么冷。在西山,他也是帮了陌生人解毒,他虽然冷漠嘴毒,心里还是温柔的。梅玖披上斗篷,爬上马背,与他漫步前往城西集市。
到了城西市集,一条东西向长长的宽街,两排各式各样的店鳞次栉比,路两侧还有小摊,“择时处货”叫卖声此起彼伏,商品五花八门,熏香、胭脂、钗头、耳珰、文房四宝、各种小吃样样齐全,街上的人熙熙攘攘、接踵而行,气氛热闹非凡。
梅玖和夜青玉下马,两匹马的缰绳都递给跟随而来的家丁,正好是那日的壬戌,似乎梅卿已经让他跟着夜青玉办事。
梅玖此次名正言顺的来到集市,看着琳琅满目的东西玩心起,放慢了脚步。夜青玉与她并肩,许多人都投来目光,一个沉默英俊,一个活泼俏丽,一静一动,一冷一热。
商贩们看他们衣着华丽,相貌俊美,也对他们格外热情。
梅玖看到好玩的就拿着走,看到好吃的拿起就吃,夜青玉跟在后面付钱。梅玖也不管他愿不愿意,反正他拿的钱也都是梅府的,只要自己玩高兴了就好。一路走走停停,吃吃看看,半天时光转瞬即逝。
梅玖玩着,看到一家卖炭火的摊子,抬脚快步上前,拿起几块煤炭翻来覆去的查看。仔细看了看,发现摊位上不同价格的炭火之间的差距她看不出来,便问:“老板,你可以每样点一个让我看看吗?”
老板是一个四十多的男人,他不似其他卖家这般殷勤谄媚,反而拒绝说:“这位公子,你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我这炭火烧完了就没了,你来要看我给你点一个,别人来也要点一个,真人都来点我的炭火,那我的生意做不下去了。”说完,老板就把梅玖手里的炭火抢走,放回摊位上。
梅玖拍拍手里的黑炭末,不恼不怒的说:“你不烧给我看,我怎么知道你这炭火纯不纯?我此次来找的是长期供炭火的店家,可不是买一次就完了,自然要验证一下。如果我买了许多劣质的炭火,家里人都中毒了,你负责?即便你愿意负责,你负得起吗?这一府上下百十号人,你说我当不当仔细检查?”
老板大声反驳:“首先不说公子说的是否属实,就算人人都如你这般来检查,我的炭火无故损失,你说我当让不当让?”他声音一大,引来了许多人围观。
这时夜青玉从怀里掏出一块黑色的石头说:“店家,炭火不纯则不易燃烧完全,加之通风不好则会造成中毒。我有一个办法可以不用烧过多的炭火也可以分辨。如果炭火纯,则不会过多粘在我这磁石上,反之则会吸附在磁石上。”
说完,他便将黑色的磁石伸向摊子上第一块炭火,老板立刻拦住说:“你这什么歪门邪道,我不卖你们!你们快走开。”
夜青玉收回磁石,看都没看他一眼,对梅玖说:“公子,我们还是去别处看看吧。”
梅玖看了眼做贼心虚的老板,冷哼一声转身便走。刚走不久,有人追上了:“公子留步。”
梅玖停下脚步,循声望去,是一个个子不高、其貌不扬的男子,看起来三十多岁,正快步向她走来。虽然在追赶他们的脚步,此人步伐很稳,并不见慌张,似乎不怕追不上一般。
他来到梅玖身前,一作揖,一身粗布麻衣倒是板正不拖沓,而他说话也十分利落:“公子,刚刚小人听闻公子要买炭火,正好小人家来自山西,做的正炭火生意。不过初到京城还未能站稳脚跟,不过保证炭火纯度绝对非常高,不怕各位公子用任何方法试验,不知公子可愿屈身前往一看?”
此人说话不卑不亢,不似其他商贩那般习惯性的对富家子弟谄媚讨好,声音低压沉稳,每一句话都不浪费,即使在问她语气笃定,胸有成竹,料定她会去。
他定不是个一般的商贩,梅玖多看了两眼,之后便拱手笑了笑,做了个“请”的姿势,随他一起来到不远处的摊位。
到了摊位前,此人从后面的麻袋里拿出一小块炭火,二话不说就在一个清亮如镜的铜盆里点燃,不一会儿烧完,铜盆依旧干干净净,一丝碳屑都没有留下。他又对夜青玉说:“这位公子不如拿磁石一试,看可有吸附?”
夜青玉低声道:“不必,此铜盆为最好的说明。”
梅玖点点头,这确实是非常纯的炭火,就连宫里的炭火都不能如此。她摆弄着炭火问道:“这位老板,之前那位说的也有道理,你若每一次都要烧一块炭火,不觉得可惜?”
此人摆摆手道:“公子,第一周某不才,只是一个伙计,非老板也。第二,我家主子说做生意也是靠缘分,见到有缘人自是可以拿出些诚意,一旦事成,为了眼前的蝇头小利而拒绝生意,岂不是得不偿失。例如此次,公子已经说了是为了寻长期供应炭火的商家,那我能留着这样的生意,这去取一小块炭火又何足挂齿呢。”
梅玖听他回答自如,说的头头是道,又故意试探:“如你所说,生意讲究缘分和诚意,你的老板不肯露面,只你一个伙计与我谈,是不是欠一些诚意?”
周姓伙计拱手致歉:“公子说的在理,只是我们刚入京城,炭火皆是从山西运来,所以在山西还需要我家主子为贵府供应把关。如公子能够买我家炭火,日后我们也更好卖给其他各府,生意好了我们就能在京城站住脚,那时我家主子必会登门拜谢。”
“好,那我便在府里恭候。”
周姓伙计听闻立刻致谢。夜青玉回头示意壬戌与周姓伙计一起安排炭火运送的事情,梅玖本转身要走,忽然站住,回头问他:“你叫什么?”
周姓伙计回答:“小人周翰。”
“周翰?”梅玖喃喃,“如果日后我要开店,你可愿来帮我?”
周翰立刻深深一鞠躬说:“周某多谢公子看得起,不过我既然已经跟随我家主子就会一心一意,倘若我行事朝三暮四,公子可还敢买我家东西?”
梅玖点点头说:“言之有理。不过我们日后定会经常见面。”
“是小人的荣幸。”
梅玖与他交谈之后,觉得心情畅然,在集市上走也步伐轻快。她问身旁的夜青玉:“你觉得刚刚的周翰如何?”
夜青玉回答:“是个可用之才。”
梅玖侧着头看他,此话倒是说的恳切,对他笑起来。夜青玉看她笑靥如花,一张精致的脸上眼睛弯弯如月,那笑容似从心底发出,在面容绽放,一时周遭似失了光彩,一切光亮都集中在一张笑脸上,格外明媚。
梅玖被不远处一阵哭泣声吸引,没发觉夜青玉的目光。
她走上前,看到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女跪在路边,前面放了一个牌子写着“卖身葬母”。有很多人围着她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问津。梅玖蹲在地上看她孝帽下哭泣的脸庞,虽然不算漂亮但也还算端正,眼睛和鼻子都红肿着,看着已经在这里跪了许久。
梅玖看她面前的牌子上的字,娟秀有力,看来受过一些家教,心里便有些动容,想上前与她问价。夜青玉挡在她面前,低声说:“公子,此女跪在这里多时却没被买走,公子可要三思。”
他旁边一个看热闹的人也搭腔:“是啊这位公子,此女长得丑陋,青楼的人来过,没相中她,你说谁还会买她回家啊。”
梅玖刚刚只是匆匆一眼,未曾觉得这女子长得丑陋,而且同是女子,她心里有些替她不平,便说:“青楼是烟花之地,容貌是她们的饭碗,自会以貌取人。我家又非如此,我买她回家做事,只要她细心肯干便足以,容貌如何并无大碍。”她又对那女子说,“你抬起头来。”
女子闻言心中感动,她泪眼汪汪的抬起头,梅玖一看,原是因为她眼睛下面有一排浅褐色的斑,除此之外倒是清秀,一双大眼楚楚可怜。梅玖对她温柔的笑了下,轻声细语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子哭得梨花带雨:“回公子的话,小女子出身贫寒,相貌丑陋,并没有名字。”
“你多大了?”
“回公子的话,今年十三。”
梅玖有些可怜她,都已经十三却还没有名字,可见她从不被人放在心上,便打定主意要帮她:“今日起,你就叫锦荣了。我这里有十两银子,你拿去厚葬你的母亲。明日你到梅府后门找一个叫锦绣的人,她会为你安排入府的事情。”
话音一落,周遭百姓议论纷纷,梅玖充耳不闻,只是安慰的拍拍她的肩膀,从怀中掏出十两银子递给她。她慌张的摆手说:“公子不可,十两银子太多了。公子愿意收留锦荣已是大恩大德,锦荣愿做牛做马来报答。”
“原来公子自己带钱了。”夜青玉说到。
梅玖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反而冲女子嫣然一笑,指着夜青玉说:“那你便去朱雀阁服侍他吧。”一来她可以盯着夜青玉,二来刚刚夜青玉明明嫌弃她长得丑陋,她便偏要让她频频出现在他眼前。
夜青玉不以为然:“公子安排便是。”
锦荣泪眼婆娑的看了看夜青玉,又看了看梅玖,立刻磕头谢恩。
二人继续往市集里走,最后请了十名看起来老实麻利的临时工之后打道回府,进府已经夕阳西下了。
二人走到庭院中,锦瑟寻过来,见到夜青玉低着头请安。夜青玉看了她一眼说:“梅小姐整日在外奔波,尚未用膳,你去备些吃食。”
此次筹备小年聚会,梅卿点了他和余叔、锦绣帮忙,那么他的地位在府里人们心中便如同余叔和锦绣,甚至还因为梅卿对他另眼相看而更高一些。加上他身上有一种震慑人的气势,梅府中一般的丫鬟家丁都对他言听计从,甚至连直视都不敢。
梅玖对他说:“你一山野村夫,这使唤人的本领倒是与生俱来。”
夜青玉挑了挑眉毛懒得与她拌嘴,转身要走,梅玖看他陪自己奔波一天,心一软,嘟囔:“你也没吃,不如一起?”
夜青玉回身看她一眼,意外地没有拒绝,二人一起来到凉亭中。锦瑟领命下去安排吃的,这时锦绣和余叔赶来汇报今日的进度。梅玖一边吃一边说了下她在城西市集的事情。梅玖运筹帷幄,短短时间内按部就班的将聚会的各部分工作分配好,所有步骤安排的井井有条。
如此一来,吃完饭时已经入夜。在二人出门的时候,颜夕他们已经回来,锦绣和余叔分别回去伺候晚膳,只留下梅玖和夜青玉。
梅玖疲惫的仰望挺空,看到一轮皎洁的弦月高挂,星空粹然。锦瑟要点灯笼,梅玖怕周围太亮惊了这满天繁星,就让她退下,二人坐在一片黑暗中的凉亭里,悠闲地喝着茶。
梅玖感觉到夜青玉盯着自己便说:“以后我叫你青玉,你叫我玖儿吧。”
夜青玉喉咙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嗯。”
梅玖欣喜,为他们之间这一点小小的变化而开心。周围黑漆漆的,她想着也没人会看到,脸上的笑容悄然蔓延。她问夜青玉:“今日天上星星很多,你既说你是命婆的徒弟,必然也懂占星之术,不如说说,这天上都是什么星宿?”
夜青玉伸出细长的手指往夜幕上一指,为其一一讲解:天上共有二十八星宿,七个为一组分为四个方向。东方青龙是海神,管生命的源泉,星士包括箕宿、心宿、房宿、氏宿、亢宿和角宿;北方玄武可以死而复活,变成乌龟跟蛇的模样,星士包括斗宿、牛宿、女宿、虚宿、危宿、室宿和璧宿;西方白虎是住在群山间的神仙,包括奎宿、娄宿、胃宿、昴宿、晔宿、参宿和觜宿;南方朱雀则对历代皇帝来说都具有重大的意义,皇帝应座于南方统治世界,所以钦天监每日都要记录观察其星士的变化。它包括七星士有鬼宿、星宿、柳宿、翼宿、井宿、轸宿和张宿。
梅玖听得入神,第一次发觉夜夜顶在头上的星空有这么有趣。她追问:“那我呢?我属于哪个星宿?”
夜青玉不假思索的指向东方即可闪烁的星星说:“尾宿。”那就是属于她的星星吗。
接着她又一连串问了许多人的星宿,夜青玉也耐心的一一指给她看。
二人聊了很晚,梅玖打了个哈欠,这一天她走了太多路,有些累了。夜青玉嘱咐她回绣楼休息,锦瑟来接走梅玖后,夜青玉独自在黑暗中望着云中星月出神。
小年前,梅玖终日和夜青玉等人忙得不可开交,她头一次体会颜夕平日里竟然是这么忙,自己还总是埋怨她不来陪自己的,真是不懂事。更让她不高兴的是她那个心大的哥哥,之前还口口声声要帮自己,这会子忙了他却不见踪影,整天泡在翰林院里,问都不曾过问。
忙碌的时光稍纵即逝,转眼便到了小年当天。
这日天刚亮,梅玖就起床开始安排事情,从马车到下人,从吃食到戏本,她事必躬亲,一一确认无误这才放心去梳妆。她回到绣楼,颜夕让锦绣送来一套衣服,她让锦瑟把衣服架起来一看,此衣甚是华丽,如非避讳了皇家绣纹和颜色,她真当以为这是公主穿的礼服。
一件高腰襦裙,上襦为交领、长袖短衣,裙内加穿膝裤。裙子的颜色为象牙白,此色比雪白雍容,比鹅黄清素,颜色浅淡,裙幅下摆缀以一条花边压脚,银丝绣有吉祥云纹,但并不明显,只是隐约看出丝丝银光。裙幅为六幅,即所谓“裙拖六幅湘江水”。
最为出彩的是那剑绸缎褙子,直领对襟,腋下开胯,腰间用勒帛系束,下长过膝,本来褙子多以花边修饰,但是这件却不然。褙子以深紫色为主,上面用各色锦线绣有团花锦簇的花纹,各种颜色的花满满充斥着,不拥挤也不空闲,上有偏偏蝶舞,更是绣的栩栩如生仿佛真的彩蝶误入花园,落在这一团繁花中。花边为两层,上一层是深紫色边用银线绣着吉祥云纹与襦裙压脚呼应,下一层则是象牙白色露边。
梅玖坐在闺房中的黄花梨镶癭木梳妆台前,癭木桌面上摆放了各式各样的胭脂水粉,盛粉的妆奁中还养着能够养粉的铜绿丽金龟。她不喜欢厚重的珍珠粉和玉簪粉,觉得白兮兮的活脱脱像城中施泽庵里的鬼脸。她用紫茉莉花仁提炼,混以庭院中正在盛开的腊梅汁,再用熬制熟鹅膏,和油性面脂混合,发光泽而馨,粉制油而不腻,正适合冬日干燥的天气。锦瑟帮她用香绵一点点将其扑在脸上,薄薄一层,脸部看起来光泽滋润,还散发着淡淡花香,脸颊上打了淡淡的嫣红。
之后,锦瑟仔细为她用线绞秀眉,拿出青雀头黛准备为她画眉,问道:“小姐,今日画哪种?”
梅玖想了想这几日陪在她身边的夜青玉,笑中带涩:“烟函吧。”吾语汝,汝作烟涵,侬作烟视。回身见郎旋下帘,郎欲抱,侬若烟然。梅玖红着脸安慰自己,反正夜青玉也不识得这些姑娘家的小心思,无需如此羞涩。
一双桃花眼画的细长,颇有低攒淡淡双蛾晕,半合盈盈两凤梢之感。点唇画上更添俏皮可爱。
锦瑟为她梳了一个桃心髻,发髻梳理成扁圆形,在髻顶查了一支梅花团簇枝,清新脱俗,正搭配满园梅花盛开的风光。为了配合颜夕送来的花团锦簇的褙子,梅玖又让锦瑟在额头眉间花了一朵精致的梅花,重拾过去流行的落梅妆。
换好衣服,梅玖宛若花仙子一般,似乎把这满园春色都穿在身上,衬得她明艳动人。
此时夜青玉派人传话,说有客登门,请她前去大堂迎接。梅玖一听夜青玉来找她,提起厚重的裙子快步往外走。在庭院中看到夜青玉修长的身影,更是加快了脚步,如繁花盛开中翩翩起舞的仙女。
夜青玉一身藏青色宽袖袍服,比寒风和煦,比春日清冷,与周遭皑皑雪景相左,如天地间他是最不一般的存在,耀眼、清丽。
夜青玉远远看了她一眼,未等看清晰便草草移开目光,若无其事的看向别处,见她靠近也是俯首行礼,不曾抬眼。
梅玖故意在他面前晃了晃,可是夜青玉仍然无动于衷。她有些懊恼,她平日里穿衣服都是喜欢素雅的,如今为了让他看到才穿了这雍容华贵艳丽的衣服,可他多一眼都不愿瞧自己。
梅玖没好气的说:“夜公子,走吧。”之后自顾自跺着脚赌气走在前面。
等她转身先走,夜青玉才直起身子看她,只是一个背影,夜青玉都看得入迷,喃喃道:“谁说隆冬不如春。”又想起她刚刚咬牙切齿的一声“夜公子”,忍俊不禁,竟然提起嘴角想笑。
梅玖在二堂遇到了黑袍加身的梅朔,梅朔看到她愣住,待她走到身边幽幽一句:“真是招蜂引蝶。”惹得梅玖嗔怒的白了他一眼,怎得这府里的男人都这般没眼光。
梅朔逗得哈哈大笑,眼睛扫过跟在她身后的夜青玉如没看到一般,陪着梅玖往大堂走。颜夕和梅卿已经等在大堂,二人见她楚楚动人,欣然点头,梅玖这才找回一点信心,不如她真会以为自己是不是打扮的有些过头,反而艳俗。
宾客陆续上门,几乎朝中五品以上的大人都被邀请在列,大堂和二堂全部收拾出来招待客人。
二堂小院里架起了戏台,戏本连台演,糕点茗茶源源不断。先到的客人们都三五成群的在一起寒暄攀谈,梅玖一直跟在颜夕身边,被各府的夫人们围住一顿夸赞。
她有些无聊,偷偷在人群中寻找夜青玉的身影,怕他初来乍到不适应这样的应酬。可找见他时,他陪在梅卿身边正与人相谈甚欢,稳若泰山,还有许多人都围在他身边与他说话,梅玖认得的其中一些,上至宗人府的宗正,下至顺天府至中,他都能够谈笑自若。
他到底是什么人?梅玖不禁再次生疑,为何他来历神秘却得梅卿看中,不仅与他谈笑还为他引荐;而他明明来自西山荒野,却有一种贵公子都不及的气质,举止风雅又洞察犀利。说他是来破解谶言的?怕是连府中厨房里的人都不会信。
看到夜青玉身旁谈笑风生的梅卿,梅玖心里一阵酸涩。从小父亲对她不苟言笑,从不像母亲那般疼她。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这么不招父亲待见,她曾想要讨好父亲却劈头盖脸被骂了一顿,从此再不敢主动去与父亲搭话。她很多次羡慕梅朔能够和父亲一起做事,可以找他商量事情,可她却只想躲着父亲,生怕被训斥。可如今,父亲对夜青玉很眷顾,而且还和他说话,偶然间撞见也叫梅玖好一阵羡慕,甚至嫉妒。
正失神,一位妇人忍不住问道:“梅小姐,听闻你及笈宴上被西山岑婆婆认定命犯桃花,这可不是什么好命格啊,可惜了与萧公子的良缘了。”梅玖太阳穴一跳,是谁如此没有眼力价,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循声看过去,见那妇人说得幸灾乐祸,哪里是可惜,明明就是庆幸没了梅玖这个碍眼的与她们不怎么样的女儿争夫君。
梅玖镇定自若的笑着说:“我与萧公子并非因那一句妄断谶语而生嫌隙。”梅玖谶言的事情在京城一直备受关注,周遭的人听到她自述对此谶言的看法,不禁都停下来听她说。
不如顺水推舟,索性借势瓦解这谶言。她扬声道:“说到这谶语,不可信,也不全是胡乱揣度。夫人可知曾参杀人的典故?曾参在外,贤德远扬,其母对他十分信任。突然有一个人对其母说他杀人了,其母不信,二人说不信,第三人说时,其母动摇,翻墙逃跑。正所谓三人成虎,人言可畏,命理也是如此。
如果小女仅凭一位陌生人的胡言乱语就妄自菲薄,那岂不是太过委屈。即便小女信了这谶言,那便在与人交往时心中都会惴惴不安,生怕交往过深便会给他人和自己带来厄运,自然会疏远别人,注定要孤独终老。这是理,而非命。祸则福所依,福泽祸所伏。世间万事皆彼此影响,皆无定数,那又何苦为这可有可无的一句话而徒增烦扰呢?”
一席言论一出,周围有许多人频频点头,都投来了赞许的目光。
此时吏部张大人对梅卿说:“早就听闻梅府独女是天之骄女,如今一见,梅小姐才思敏捷、博古通今,三言两语就化解了谣言,实在难得。”梅玖欣喜的瞪着梅卿的肯定,可对方只是严肃的看着梅玖,沉默。
人群中的夜青玉,看着款款而谈的梅玖,无奈的摇摇头,她的一番话本可以不这样说,而如今自己登门为她扭转命格,可谶言在她看来就是没有用的废话,倒是自己自作多情了。她这是记仇吗?可自己又是哪里得罪她了?
锦绣趁她说完的空档,跑到她身边耳语:“小姐,西学有事。”
梅玖面不改色的向各位夫人和颜夕施礼请辞,说去西学处理些事情。她礼数周到,态度谦和,各位夫人也不追问便让她去忙。
梅玖和锦绣快步往西学走,路上锦绣低声说了事情,说是新来的锦荣被其他小姐们带来的侍女嘲笑,不小心奉茶的时候打翻茶杯,热水泼到了一位小姐身上。
“人怎么样?”梅玖问。
“还好冬日衣服厚,没有烫到人。”锦绣回答。
梅玖松口气问:“没烫到人你那是什么表情?是哪家小姐?”锦秀皱着眉头低声别有深意的说:“中书省左丞曹克祥大人的庶女,曹秀媛。”
梅玖冷哼一声,心里有数不再多问。
这曹秀媛长得虽有几分姿色,众人夸其小家碧玉,玲珑可爱,可梅玖见过她几次却觉得她说话也是哭腔,长得也是苦相,一看就丧气。曹秀媛弱不禁风偏偏还是个自大狂,总觉得天下人都没有她长得美,仗着曹克祥对她娘的宠爱,气焰嚣张的盖过曹宅嫡女,实在不招人喜欢。
这时,锦瑟也匆忙跑过来叫住梅玖。锦瑟今日一早就替她守在大堂盯着萧炳夫的动向,看来是萧炳夫来了。
锦瑟在她耳边说:“小姐,大堂回报,萧炳夫请你一叙。”
梅玖厉色说道:“我与他有什么好说的,我现在有事,你去替我回了他。”说完,梅玖继续和锦绣离开。
她走到西学,听不到戏台上的鼓点也不见角儿唱戏,台上台下的人皆是冷眼望向一处。
人群中啪啪掴掌的声音和锦荣凄惨的求饶声清晰可辨,梅玖自叹世道炎凉,如此多人就然看着一个弱女子被欺负而无动于衷。她碍于今日场合不便发火,生生给压了下去。
见她走来,围的水泄不通的人群自动为她让开一条路,她直接就看到跪倒在地的锦荣两边脸道高高肿起,嘴角渗着血。梅玖疾步向前,被快她一步的锦绣拽住衣角,低声提醒:“小姐,莫动怒。”
曹秀媛也发现梅玖来了,不打招呼也不准备停下,继续让她的丫鬟掌嘴。梅玖拦住挥手打下去丫鬟,反手甩了一个嘴巴,一双眼睛射出冷厉的目光,骇得那丫鬟本能的想要去捂脸却惺惺收手,唯唯诺诺的藏在曹秀媛身后掉眼泪。
梅玖二话不说扶起倒地的锦荣,细细一看她红肿起得脸颊也渗着一只红色的手印,便把她交给锦绣搀扶:“你先带她下去。”
曹秀媛上前一步拦住锦绣,轻蔑的打量了梅玖一身华服说:“梅小姐,你家的丫鬟弄脏了我的衣服,我替你罚了你却打我的人,你就这样包庇纵容可不是持家之道啊。”
梅玖见她的衣服也是彩和坊最贵的绸缎所制,本是鹅黄色,胸口处却有一片茶色印记。她冷冷的看了曹秀媛一眼,忽然脱下自己的褙子扔到她脸上说:“曹小姐罚也罚了,我的持家知道便是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若心疼你的衣服,这件你尽管拿去。”
曹秀媛的衣服纵然华贵,可在梅玖这件特制的锦绣花簇褙子面前却黯然失色,根本不在一个等级,怕是她及笄时的礼服也不及这一只袖子。她顿时被激怒,愤然把她的衣服摔在地上,又发觉周遭已经有人捂着嘴偷笑,等着看她笑话。她气得面红耳赤,指着转身要走的梅玖怒斥:“梅玖,你给我站住!”
梅玖脚下并未停顿,仍然带着锦绣和锦荣往内庭里走。
“梅玖,你给我站住!你必须给我道歉!你说话呀!”曹秀媛气得头脑发昏,浑然不顾自己的形象大喝,快步追上去。
这时闻声而来的夜青玉和两个年轻的公子看到,眼看她张牙舞爪的就要扑向梅玖,夜青玉刚要抬步向前阻拦,一个白影翩然而降,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取下梅玖头上的梅花枝,轻轻一打曹秀媛的柳腰,她便身子陡然顺势一转,整个人摔倒在地。
夜青玉收回脚,抱着看好戏的心思驻步观望。
梅玖一头乌黑秀发如瀑布般倾泻下来,长及腰际,随风摆动。她回眸看了眼帮她的白影,虽然是隆冬腊月,可他仍旧一身轻飘飘的纱制宽袍,身轻如燕的从天而降,袍外白纱缥缈,仿若仙子下凡,恍若非人间所有,放荡不羁的气质,飘逸洒脱。他双眼深深凹陷,高挺的鼻梁,紧闭的双唇线条柔美,长得有几分异域风情,似乎有外族血统。他柔媚的眉眼间却满是漠然冷落,似乎对凡间事情并不关心,任谁都无法激起他心中一丝涟漪。他所无其事的站在那里,好像刚刚的出手相助是本能反应,根本不会放在心上。
虽然惊艳,见惯美男的梅玖不过草草一眼,向他点头致谢。她居高临下的站在颜面扫地的曹秀媛身前,冷冷道:“梅府锦字辈的丫鬟都与我情同姐妹,你打她们便是打我。我是太师韩国公嫡女,你如此目无尊卑,我是不该就这样算了。”接着她冷傲如孤芳自赏的腊梅,悠然开口道,“但是今日之事我不会与你追究。送你一个故事,你好自为之。有一只老虎带着两只虎仔在山间打猎,忽然来了一条疯狗咬了其中一只虎仔。老虎救出虎仔并没有报复,另一只虎仔不解,问道:‘就这样算了?’老虎说,‘它是条疯狗,如果它咬了我们,我们便要咬回去,那又与疯狗何异?’”说完,梅玖对她嫣然一笑,似乎这笑得纯良,并无讽刺之意。
白影男子淡漠的眼中有了些笑意,他看了眼梅玖,正要离开,也瞧出远处夜青玉眼中的笑意。二人对视,相互微微点头。
夜青玉此时踱步走来,弯腰向摔倒的曹秀媛伸出一只手,笑得温柔:“曹小姐,地上凉。”
梅玖见她这个举动,心里顿时升起一股无名火,比刚刚的火气要大得多。原本高贵傲然的梅玖,即便披头散发,只着襦裙也依旧傲世风霜。可一旦看到夜青玉,她眼中的威慑全部散去,心中酸意泛起。为何她教训曹秀媛,他来插一脚还帮她解围,他就非要跟自己过意不去吗。
曹秀媛何时受过这等屈辱,她眼眶深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忽然看到一只洁白无瑕的玉手伸来,再对上那深邃无底的眸子,竟忘了哭,鬼使神差握了上去,支撑着站了起来。
夜青玉对她欠了欠身子说:“今日入府便是客,让曹小姐蒙羞是我的过错。锦荣是我的丫鬟,服侍不周是我教导无妨,青玉在这里给曹小姐赔不是。我家小姐并无恶意,只是护人心切才一时口无遮拦,也请曹小姐不要放在心上,青玉再替我家小姐给曹小姐赔不是。如果曹小姐不嫌弃,请随我去后面换一身衣服,再继续听戏如何?”青玉说话声音十分悦耳抓人,曹秀媛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受了他两拜,脸红心跳,也不管他说什么一律点头。
梅玖看着夜青玉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承认错误,虽是为了息事宁人,可她心里如同堵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再看看对面那一张如痴如醉的面孔,她气得太阳穴青筋暴起。
夜青玉说完,对白影说:“腾逸兄,别来无恙。”
白影点头致意,不成想他竟然是天下第一剑客腾逸公子。此人追求“天地之化,在高与深;圣人之制道,在隐与匿。非独忠、信、仁、义也,中正而已矣。”故而隐世而居,行迹诡秘,身份神秘,是一个很可怕的存在,因为未知,所以可怕。如今他现身梅府,又与夜青玉相识,他们到底所为何事?
夜青玉对梅玖说:“还劳烦小姐替我照顾一下腾逸兄,我去去就来。”他没给梅玖反应的机会,就带人离开。围观的人群没得可看了,纷纷散去,戏台上的人继续唱着起来。
夜青玉!夜青玉!夜青玉!梅玖心中恨恨的咆哮。
虚弱的锦荣看到梅玖瞪着二人远去的背影,使劲打量她的长相这才发觉原来她就是当日买下自己的那位公子。梅玖脸色发白,加之她此时的形象,锦荣心里越来越愧疚,又哭起来。
她的哭声将梅玖从自己愤懑的情绪中拉回来,她安慰的对锦荣笑了笑,示意锦绣带她去休息,之后对着腾逸说:“腾逸公子,请随我来。”
他认识夜青玉,梅玖想问问他关于夜青玉的事情,将他带到庭院凉亭中。腾逸步履如腾云驾雾般轻飘,走路一点声响都没有,梅玖几次回头想确认他是否还在。腾逸的轻功了得,这是连梅玖这样的深闺小姐都能轻易看出来的,他进出梅府一如反掌,他若要走梅玖也奈何不了他,索性自顾自的放开大步走。
到了凉亭,腾逸已经坐在那里饮茶,茶从何来她不知,但确实是她常用的琉璃茶碗,是她偏爱的茶叶。
梅玖坐在石凳上,拿起一杯晾好的茶,送到嘴边直接仰头喝下去。对面的腾逸看着她喝完问:“小姐不怕有毒?”他声音空灵,似乎从遥远的天边传来。
梅玖摇摇头说:“小女久仰腾逸公子大名,公子避世而居,潜心钻研剑法,与世无争。像公子这样的人物怎会屑于用下毒这种卑劣的手段?再者说,凭公子的功力要杀了小女,那是易如反掌,小女只能束手就擒。既然小女能够安然坐在这里与公子喝茶,那便是安全的。”梅玖心里暗道,我与你素不相识,你没事杀我作甚,真想不通这些江湖儿女整天打打杀杀的有什么意思。
腾逸向梅玖举了举茶杯示意敬她一杯,说完仰头喝了一杯茶才说道:“今日梅小姐才思敏捷、字字珠玑。天之骄女,名副其实。”
梅玖也不谦虚,很受用:“公子过奖了。”正想询问他和夜青玉的关系,腾逸似乎能够看透她的心思,也不避讳:“我与青玉在西山相识,今日我来是为了他,想要在府上叨扰一段时日。”
腾逸说完便紧闭双唇,不再打算说话。梅玖听闻他惜字如金,只好作罢,反正他住下了有的是机会,便痛快的答应下来,还请他住进与夜青玉所在的朱雀阁相照相依的玄武楼中。
朱雀阁为主体二层小楼,一层的鸳鸯厅西侧连着一间雅致的书房,联通夹角的玄武楼,二楼以廊桥相连,加之竹影壁维出四方小院,墙外的拱门在庭院回廊中开出一个口作为连接。这样看来,朱雀阁小苑与梅玖所居住的绣楼不远,都在庭院花园西侧,只是绣楼较垂花门更远,与朱雀阁中又有小湖相隔,廊桥百转千回这才觉得有段距离。
他问了小苑的方向,三两步便消失在梅玖的视野。梅玖看他来去无影,心想着他住在府里,自己是不是应该给绣楼加副铁锁,万一哪天他闷得慌想来绣楼里逛一圈……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梅玖自己都觉得荒唐,笑了笑,刚刚的气愤已经消散大半。
用膳期间,梅玖忙碌在各席间照应。菜肴上齐,她在厨房安排好后续的事情,这才得空喘口气。她想起锦瑟说萧炳夫要见他,就往大堂走去。此次聚会,大堂和二堂将男女分开,男子谈论朝堂的事女子谈论内府的事,如此一来避免二者互无话题。
走进大堂,她并不认得哪个是萧炳夫,正四下张望,发现夜青玉坐在桌边还是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而他不远处的梅卿却脸色阴郁,似有一团乌云独独笼罩在他头顶一般。
她走近夜青玉所在的地方,听到他旁边几位酒气熏天的大人正在激烈的讨论,说的竟是当朝最避讳的事情,十年前的桂公之灾。梅卿脸色惨白的狠狠放下酒杯,这才令说话的几人闭上嘴。梅玖心里咯噔一下,这是梅卿最忌讳的事情,府里包括颜夕都不敢提及半个字。梅玖下意识去看一旁夜青玉的反应,他独自喝酒像是没听进去,也像是在思量出神。
十年前,那是一场达官贵人们的浩劫,朝中无声的腥风血雨,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
当今圣上是在九月桂花开时登基,先帝封了六位大臣分列三公三孤,赐公爵,为宋国公萧奇瑞、魏国公仲达、曹国公颜镇宇、卫国公奚子卓、郑国公古茂、韩国公梅卿,又被百姓称为六桂公。圣上登基数年,朝中大权仍掌握在这六府手中。圣上一腔抱负难以施展,便有了灭桂公之心。
圣上韬光养晦,部署周密,终于在十年前开始行动。年迈的郑国公古将军戎马一生,一直驻守边关,九月在边关离奇病死;仲达则因贪赃枉法被圣上下旨抄家流放,在流放路上仲家一家老小死于流寇;最惨烈的是卫国奚子卓公叛国,直接抄家,之后满门畏罪自尽,无人收尸,至今闹市中的奚府周围都一片鬼气森森。
三府凋零,另外三府立刻避其锋芒,与圣上开始了一场无声的较量,运筹帷幄,弃卒保车才得以保全下来。曹国公颜镇宇自告奋勇的替古将军镇守边关,把成年的儿子们全都派去西北边陲,这才给圣上吃了一颗定心丸;而梅卿退避三舍,自降官阶让权,把妹妹嫁入皇宫这才得以保全梅氏一族;就连贵为皇亲国戚的宋国公萧国舅也不得不给自己找了一顶无关痛痒的罪名,降了官阶还嚷着要告老还乡。
宦海沉浮,有人沉便有人浮。吏部尚书张大人、钦天监监正梁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宋大人、隶属兵部的卫戍队指挥使顾孟春等,包括曹秀媛的父亲中书省曹克祥都是那时被圣上一手提拔起来。
这一场血光之灾,恰好也从九月桂花期开始,一直杀到腊月梅花开,天天血洗闹事刑场,里里外外杀了上千人。至今提起那段时日,仍叫人胆战心惊,民间称其为“桂公之灾”。
梅玖没有道破,她返回颜夕身边,心里却七上八下的。她偷偷问锦瑟:“他是谁引荐的?”
锦瑟回答:“回小姐,是彩和坊的卢老板。”凡是贵府中的坐客和门生都是由熟人引荐入府,这卢老板经常来府里量体裁衣,可平时话却不多,而且商户引荐做客门生很少见。
难怪他会去想到彩和坊。
梅玖心里惴惴不安,好不容易熬到聚会结束,她把善后事宜交由锦绣处理,自己借口安顿腾逸公子的起居,寻着夜青玉来到朱雀阁。
小苑中,腾逸公子不知去向,锦荣又受伤,只有夜青玉一个人在厅堂里自斟自酌。梅玖走到他对面坐下,看着他两颊飞着酒晕,似桃花般妖娆,到嘴边的质问又咽了下去。
夜青玉没有在意她,继续一个人喝闷酒。
梅玖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无视激怒,夺下他的酒杯,狠狠放在一边问道:“夜青玉,你来梅府到底是何目的?”
夜青玉淡淡的看了她一眼说:“小姐聪慧,一定能看出我并非为你而来。”他声音平稳,并未喝醉。
梅玖没想到他回答得如此冷漠决绝,顿时满腹委屈,她不愿再忍受他的忽冷忽热,狠狠擦掉眼眶中打转的泪珠,猛然起身跑出朱雀阁。
罢了,是敌是友又有何妨,自然是有父亲兄长应付,她又何必多此一举。
夜青玉一个人望着她伤心的背影,脸色越来越阴暗,望着夜幕中的弦月,想起上次看月亮还是和她一起在凉亭中,不禁目光如利剑,就要刺穿破夜幕。啪的一声,他无意捏碎了酒杯,陶瓷锋利,划破了他的手指,鲜血一滴滴落在桌上,周围浓浓的酒气中混入一丝血腥。
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青烟翠雾罩轻盈,飞絮游丝无定。
相见争如不见,有情何似无情。笙歌散后酒初醒,深院月斜人静。
他已许久没有这样不知所措了,他不能放任下去,不能由着心中这缕他无法控制的感情肆意疯长,他必须要保持冷静。远处绣楼始终没有亮光,他微微蹙眉,叹息间尽是无可奈何,萧瑟冬夜不及他心底寒。
腾逸公子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又若无其事的坐在刚刚梅玖的位置,自顾自的倒了一杯酒说:“你如此怠慢梅府大小姐,恐怕以后在梅府的日子不好过呀。”
夜青玉冷冷的扫了他一眼,眼底寒气逼人。他似没看到,也不再多言,气定神闲的喝酒赏月,仍是一幅与世隔绝的样子。
腾逸公子有时真的很讨厌,仿佛人生如戏,所有人都在戏台上拼命扮演,唯独只有他一人在台下冷眼旁观。他感受到夜青玉凌厉的目光,似乎洞察他的心思一般提起嘴角轻笑,好像在说:我就是爱看戏,你能拿我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