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当年,你们大师兄马坚出入虎鹤堂连招呼都不用打,这你可知道?”秦方玉谈兴十足,两道狭长的眼意味深长地看着谢华笙。
谢华笙不知道,她在等秦方玉往下说。
果然,秦方玉自问自答道:“早年除了我师傅‘九环刀’铁万全、‘斩马剑’段时英、‘铁拳’郭奉春以外,还有一个与这三位齐名的,‘重剑’谢石。”
“四大捕头的事谁人不晓!谢石后来为仇人所杀,”堂内也有人在留心听秦方玉和谢华笙谈话的,不屑地在一边插话,“他儿子叫谢远,死前托付给了铁万全照顾。”
话被打断,秦方玉却一点不生气,反而朝那人笑道:“不错,但谢大捕头的本名,不叫谢石,叫谢少棠。”
“我叔父!”谢华笙大吃一惊,叔父去当了捕快?她刚才留意到,秦方玉听说她叔父为仇人所杀时嘴角扬了一下。
对于谢华笙的反应,秦方玉一点不意外,他接着道,“谢远就是我二弟,最早师傅身边只有我们俩。这么说吧,师傅的徒弟里,惟谢远和我称得上情同手足。”
“情同手足?坊间传言漠北神龙为了武功秘笈杀了兄弟,不知是真是假?”有不服气的头领故意大声说道。
“闭上你的狗嘴!”张迎祥冲那头领喝道。
此时,秦方玉和谢华笙的谈话已经吸引了众人的好奇,堂内慢慢安静下来。
秦方玉摆摆手,毫不介意地继续说:“五年前在太原,我师傅、谢远和我三人,决战整个漠北马帮。不是我等要逞英雄,而是太原城的官府衙门,无一人出来相助!那一天,我刀就砍坏两把,谢远战死,我则死里逃生。
“我看着师傅抱谢远尸体大哭,想不明白为何衙门不肯派人。后来知道了,那时漠北马帮放话出来,敢管闲事的,要他全家老小的命。
“为何黑道势力,朝廷也要忌惮三分?光脚不怕穿鞋的。如今,黑道也有家有业,又有求于朝廷,还想让谁怕你来?
“江湖门派,自是虾有虾路,蟹有蟹路。但是在道上,对手不管帮会也好,朝廷也罢,归根结底一条路……”秦方玉顿了顿,斜靠在椅子上,盯着自己修长的手指。
议事堂内鸦雀无声。张迎祥似有所悟,捻着胡子微笑,而众多头领们已一扫原先不敬的态度,肃然端坐,等着副总舵主往下说。
秦方玉把眼光从手指移开,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
“你不吃敬酒,就得吃罚酒。”
※※※
议事结束后,接着是酒饭开席,席上又接着议,等张迎祥认为一切都安排妥当后,一众头领方才散去。
秦方玉并不着急回遇仙楼,其实他也用不着回去住了,离这里一步之遥,龙津桥南西壁的那座大宅刚刚整修一新。
据张迎祥讲,那座宅子原是哪个被贬的枢密府邸,他费钱百万将宅子拿下,预备给雷如刚开分舵之用。如今,正好腾出来做副总舵主的行辕,人员摆设任凭秦方玉调配。
秦方玉虽对那宅子的形制不甚满意,但这周遭风景确实无可挑剔。他走回到二楼的阑干边上,隔着池水,注视着桥南的大宅,一边想着今日那些头领有无可用之人,一边又好像在等着谁。
“秦副舵主,可否借一步说话?”
“行啊,我正要去那边的宅子看看,”秦方玉对来者似早有预料一般,“谢掌门,要么边走边聊?关于你叔父。”
※※※
天是阴天,略有些气闷,却也安静,杨柳和风滤去了酒楼的嘈杂。
两人沿着池边,慢慢往不远处那“副舵主行辕”走去。秦方玉步子大,负手在前,谢华笙在他侧后,看到他宽阔的肩背,以及线条分明的侧脸。
谢华笙觉得他比李燕来要高一些,两人都是高鼻梁,但李燕来颧骨也高,两道剑眉如修过般齐整,更莫提玉石雕琢的面容,几无缺憾。秦方玉则不然,眉梢散乱,眉眼细长,三十出头已现法令纹,风霜侵凌的脸平添一分粗糙乃至粗野之感。
两人都拒人千里,也都捉摸不透,李燕来一直以来给谢华笙的感觉是一种飘忽不定的不安全感,而眼前这个秦方玉,则是另一种随时可能有所动作的危险感。谢华笙也不知道自己哪来这些想法,她认识他才三天。
“你不问让我从何说起啊?”秦方玉回头朝她笑笑。
谢华笙脸红了红,赶紧问道:“我叔父究竟是怎么死的?不是为仇人所害吗?”
“因为《月华心经》,”秦方玉直截了当回道,“按说也算仇人,只是不为寻仇,而是为抢这本心经。不过一点可以肯定,你叔父被杀而心经却未被抢走。”
谢华笙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她想了想,又问:“你说我叔父有《月华心经》?这是怎么来的,难道是我父亲给他的?”
秦方玉站住了,看着池水说道:“有言在先,除了心经确有其事,接下来要说的基本都我猜的,当然,大部分是听我师傅和我二弟所讲。”
谢华笙点点头,回道:“我听你说,还要谢谢你告诉我。”
秦方玉转过头去盯着谢华笙,看着她一身男装打扮,她长长的睫毛不住地闪动。谢华笙有点紧张,不清楚秦方玉想做什么。
这时秦方玉开口了:“我刚才在想你有没有说谎,看来是没有,你是真不知道。”
谢华笙赶忙问道:“我不知道什么?”
“天下武功都讲个传承,任谁天赋再高,若要自创一套功夫,何来一举功成?”秦方玉突然话锋一转,“常言道‘招式易与,心法难为’,皆因招式乃外家功夫,随练随改,内功心法则不然,一个不慎,轻则伤及经脉,重则走火入魔。
“说到底,这《月华心经》从一开始,不过是你父亲在莲花峰顶,闭门造车之作。著成后,他自己都吃不准效果如何,便派大弟子马坚将心经一卷送到你叔父手里……
“说得好听是心经一卷,展开后简直是信笔涂鸦,如鬼画符一般,哈……”
“为什么要交给我叔父?他那时已离开华山派了……”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你父亲长项在于剑技而非内功。二十岁下山,从年龄看修为难免有限,他却战无不胜,凭的就是剑法无双。
“你叔父恰恰相反,我师傅有个评语,说他天资平平,以拙胜巧。人称‘重剑’谢石,你知道他的铁剑有多重吗?不开锋刃照样披靡,纯凭精深内力。我以为,你父亲把心经交给你叔父,是为了听他的见解。”
“那后来呢?”谢华笙急着问道。
秦方玉似乎站累了,索性席地而卧,枕着两臂舒服地躺在池边的草地上。谢华笙有些尴尬,只好坐在他身边。
“往后就简单了,你叔父初见心经,先是惊为天人,接着又觉荒诞不经,当日便写了一封长信,着马坚带回去给你父亲。接下来的小半年,你大师兄马不停蹄地往返于华山与汴梁之间,替你父亲、叔父传信。再后来,收到你父亲最后一封信,你叔父看后哈哈一笑,不再回信,将那卷心经交马坚带回去了。
“因此,之所以我敢说你叔父被杀而心经未被夺走,乃是因为你叔父死时,身边根本没有心经!心经早已回到华山。”
谢华笙两手抱膝,默默地坐了好一会,轻轻说道:“从没人和我说过这事……如果此事当真,那心经应该在我娘手里,但她们为什么要怪罪李燕来?”
“怎么?这就心疼了?”秦方玉哂笑,“李燕来的心经和你娘的心经能是一回事吗?没听你叔父说吗?荒诞不经。练这鬼画符岂不是要害死人?我猜李燕来手里的,才是去芜存菁之后的心经正本。”
谢华笙突然感到有什么不对,她一下子站起来,指着秦方玉说道:“你看过我叔父手里的那本心经?”
“岂止是我,谢远,还有我师傅也看过,”看着谢华笙气愤的样子,秦方玉大笑,“看不出来你这么小气!你是不知道我师傅和你叔父的交情……”
“那你们都练过了!”谢华笙气道。
“这话只说对一半,”秦方玉大不以为然,“我看到的心经分为三篇,上篇‘望月’,专讲的炼气,中篇‘弦月’,单论放功,下篇‘朔月’,说的是缠绕,每篇又分了五重境界。按我师傅说法,除了上篇还算讲点道理,中篇的放功,若照此练,十有八九是要散功,修为毁于一旦都是轻的,至于下篇的缠绕,则岂止闻所未闻,简直是信口雌黄。哈……”
谢华笙觉得秦方玉越笑越讨厌,她猜他一定有所保留,她像发脾气的小孩子一样蹲下来凑近他,急道:“不要东拉西扯,你肯定是练过了!我不信你没练过!”
秦方玉见她涨红了脸,平日硬撑出来的掌门范儿荡然无存,睫毛扑闪着好像不给果子吃就要哭一样,他突然心跳了一跳,抬手勾住她的脖子,吻上了她撅得老高的唇。
谢华笙全身都在发抖,隔了一会她奋力移开嘴唇,但仍靠着秦方玉的胸膛,她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
正在心头撞鹿之际,他低沉的嗓音在她耳边轻轻响起:“我只讲一遍,那卷心经也不是不可以练,修炼法门,就是你父亲和你叔父的往来书信!相信这些书信还在你们华山好好存着吧。当然,此心经非彼心经,练到什么境界看造化,你……哎?”
谢华笙挣脱秦方玉的手臂,起身飞一般地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