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德青在堂屋里的灯光下,弯着腰弓着背,坐在一个小板凳上掰着豆米,时而将孩子们掰的豆米挪到一个大脸盆里装着,时而将那些掰空了豆荚的黄豆梗一点一点的整理,捆成小扎,抱起来丢到屋后的院子里去。
花长开老不在家,家里的田间农作物管理和孩子们的日常生活安排就都落在了林德青的肩上,从在娘家起,林德青就担负起照顾外祖母和父母的责任,两个哥哥对她不管不问,两个嫂子也容不下她,后来再嫁到花家,起初生活也是困窘不堪。
她被生活压得有些喘不过气来,整个人看上去比同龄人老了好几岁。她的这些遭遇,来自于不可逆转的时代因素,家庭环境,婚姻状况,生儿育女等等,压在她肩上的每一份担子都几乎可以把她摧垮,但实际上又不曾把她摧垮,因此,她是坚韧的,但她精神上所受的桎梏,却在不知不觉中早已让她将自己画地为牢。
她几乎是没日没夜的忘我的做事,一做起事来,就总是不要命了的去做,那股认真劲无人能敌,白天,忙完了农活忙家里,晚上,还在灯下劳作,除了掰黄豆米,她还腌制各种咸菜,纳鞋底,打毛衣,凡是与这个家庭生计有关的活,大到赚钱糊口,小到缝补衣衫,她无一不做。
所以林德青经常忽略了自己的外在,总是把自己弄得蓬头垢面、身心疲惫,孩子们看到妈妈这么辛苦,一想到妈妈为这个家为了他们成长付出的代价,也都不敢轻易地虚掷光阴。
林德青是绝对不会让自己过及时行乐的生活的,她甚至鄙夷所有的得过且过,所有的不劳而获,就连那些坐在柜台后卖东西的售货员,若是闲来无事修指甲玩,或者对着小镜子补个妆什么的,她有时候也一并鄙视。
她根深蒂固的认为,她是一个没有福气享受生活馈赠的人,也执着的坚持着自己的勤俭持家的立场,所有穿衣打扮的事她都认为是奢侈浪费,所有描眉化妆在她眼里都是不务正业,要是看见年轻女子脸上打了胭脂嘴上涂了口红,她会直接将那些人归为妖精异类。
所以,她很简朴,总是素面朝天,也不允许她的女儿们做任何妖精异类的举动,也不允许有任何不务正业的行为,更不会给机会让他们奢侈浪费,但是,她从不承认自己是一个封建而又保守的人。
在林德青眼里,她的六个儿女要是不能顺利长大,规规矩矩嫁人娶妻,成家立业,她觉得她的人生就是不完整的,是充满缺憾的,这将是她终其一生要去完成的任务和要去实现的心愿。
林德青,生活极其节俭,对待自己甚至有些刻薄,有一年冬天,花长开脑洞大开,不知什么心窍被打通,居然给林德青买了一个缎面唐装样式起大朵红花的夹袄回来,她就只是买回来那天穿在身上试了一下,然后一直搁在柜子里,等到逢年过节才拿出来穿一次,平时依然穿最朴素的衣服用以示人,甚至还将多年以前的旧衣服拿出来缝补再穿。
还有她当年嫁到花家时,有一对陪嫁金耳环,可多少年了也没见她带过,她说是怕人抢了去,还说要死后当遗产留给未来的儿媳妇当做念想。
她生双胞胎的时候,花长开还拿过两瓶十全大补膏给她补身体,她也吃,说是不喜欢吃,吃了也没有什么用,结果裹脚老太王中秋觉得这是好东西,怕东西搁着久了糟蹋了,都拿去自己吃了。
林德青每天以蔬菜稀饭为食,有时候一日只吃两顿,甚至只吃一顿。
儿多母苦所造成的压在她肩上的沉重的生活担子,让她早就没有了她自己。
一个以孩子为中心的母亲,她眼中是没有丈夫,也没有自己的,她的生活中仅剩下无尽的付出和辛苦。
此时的林德青,和孩子们在灯下掰着黄豆米,并装袋打包,明天天一亮她就要把这豆米提到接上去卖。林德青在心里无时无刻不在期盼花长开能像花又开那样,种几亩田,做一点副业,守在万户村顾家顾孩子,穷一点怕什么,她觉得自己也没有那大富大贵的命,只要不欠人债务,关上门各过各的日子,能落个心里自在,就阿弥陀佛了。可是事情总不按她想象中的去发展,花长开总是不听她的话,也不按常理出牌,走的都是冒险极端的路子。
林德青一想到花长开总是不听她的话,总是在给她的人生制造问题和麻烦,林德青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心里对花长开是万般嫌恶,她从不肯对花长开说过一句柔情的话,对花长开所有的言行举止都看不惯,先是唠叨,后是指责,再后来演变成揶揄谩骂。
但是,花长开万一真出了什么事,林德青又无法置身事外,她做不到对花长开不管不顾,比如说那一次花长开摔伤了背脊骨,在家躺了两三个月动弹不得,林德青不得不照顾花长开的一切生活起居,忙了地里忙家里,虽心中有无尽抱怨,但还是不得不给花长开端茶送水,熬药敷背,洗身子,贴膏药等等,但对林德青来说,做这些仿佛只是为了尽一种责任和义务。
与此同时,林德青总是有意无意地向她的儿女们倾诉和抱怨自己所受的苦难,潜意识里不自觉地把这些苦难与不幸统统归结于那个极端不负责任、常年东奔西跑、抛家不顾、在外漂泊无定、空留一身债务和骂名的父亲,那就是花长开。
父亲花长开所有的不好,原本都只是母亲眼中的不好,但孩子们的童年时期,确实和父亲聚少离多,他们几乎长年累月的和母亲生活在一起,母亲所受的精神煎熬和生活苦难,孩子们也是亲眼目睹。
所以最后,父亲所有的不好,也日渐演变成孩子们都公认的不好,他们渐渐的和母亲一样嫌恶父亲以及他身上所有的恶习,尤其是对他抽烟喝酒打牌之行为相当厌恶。
花长开,常年出门在外,东奔西走,林德青和孩子们全然不知他在外面过着怎样的日子,即使偶尔回到家中,他也不会和林德青交流谈心,和孩子们也没什么共同语言。
这不,此刻,林德青和孩子们在家里过着怎样的生活,花长开远在他乡外地,也是全然不知的。林德青看着黄豆米差不多快掰完了,就叫大妮二妮三妮快去洗澡睡觉,剩下的一点她自己收尾,最后她还会用手秤,给每一袋豆米大致过一下称,争取都差不多重量,林德青,是个做什么事都认真实诚,又十分讲究牢靠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