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家里忙着准备酒席招待客人,屋前屋后,还是热热闹闹的。但是,除了几个送恭贺的相亲,提了鸡蛋和红糖来,往林德青的房里瞅了两眼,说了几句客套话,基本都没什么人管林德青娘俩。
林德青的母亲弄个小脚盆,给孩子洗了澡换了衣服,林德青坐在床上,想要下床帮忙,可是产后撕裂的疼痛,让她不敢挪动身体。不一会儿,林母就给孩子换洗好了,把孩子递到林德青的怀里,叮嘱她把孩子包好,也没说上几句话,林母就被召唤到外面桌子就坐,吃了酒席,打了个招呼就回去了。
林德青半躺在床上一边看着孩子,一边听堂屋里的动静,她也不晓得叫人给自己端一点吃的过来,就躺在床上,等着看有没有人会给她送点吃的进来,结果酒席散场了,王中秋才端了一碗清水挂面送进来,林德青又只挑了两口,就吃不下去了,搁在旁边的床头柜上,心里胡思乱想着,孩子间或咿咿呀呀的哭闹,她也没多在意,喂了奶,就放一边轻轻拍抚。
到了晚上,孩子却哭闹不止,也不吃奶,手心脚心发烫,林德青她初为人母,对带孩子没经验,见识也不大,觉出孩子有些异样,却又不知所措,抱着孩子又是拍抚,又是哼哄,又是喂奶,又是检查尿布的,搞得手忙脚乱,孩子依然哭吵不止。
眼看着孩子哭得气都快憋不过来了,她心里就开始发慌,连忙踹醒了酣睡的花长开,要他去堂屋后边的侧厢房里叫来裹脚老太。初为人父的花长开一时间着实还没习惯家里多了一个孩子,加上白天累了一天,于是一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并且睡得很沉。
当他被林德青一脚从睡梦中踹醒时,迷迷糊糊中还有些懊恼,但一听说孩子发烧了,马上清醒过来,毕竟是当了父亲的人了,才出生两三天的新生儿,这么小的孩子突然起病,他心里也是一阵发慌,不知道该怎么办,就赶紧从床上爬起来,冲到侧厢房里叫醒了裹脚老太。
裹脚老太王中秋,外套衣服还没脱,正合身闭着眼睛半躺在床上酝酿睡眠,一听说孩子可能起病了,就赶紧起身穿了鞋子,颤颤巍巍的来到林德青的房里,摸了摸孩子,又迟疑了一会儿,说:
“怕是老天也晓得咱家添了丁,这大晚上的可不能出去啊,莫要惊动了偷生娘娘,赶紧把屋里门窗都关好,窗户口挂一面镜子,把孩子被子盖严实一点,别让偷生娘娘进来偷走了孩子,等到天亮了再说。”
不一会儿,花留根也穿了衣服到前面来了,他没进到林德青的房里,只在堂屋嘟哝着说:
“这大半夜的,你们两个大人,照看一个孩子都照看不好,还要把全家人闹起来。你们就不能消停一下。”
花长开心里有些窝火,但不好当着花留根的面发作,花留根的这几句话也说得实在不中听,老头子被吵醒了睡不着,就做在堂屋里的四方桌那里,摸了一支烟头,放在嘴里,凑到煤油灯下点燃了,自顾自地抽了起来,还间或咳嗽几声。
花长开心里烦闷,也想抽支烟,但看着老头子在那里抽,他就忍住了,双手抄在裤兜里,在屋里来回走趟子。王中秋则点了一炷香,在神柜前作揖祷告,闭着眼睛念念有词。就这样,一家老小,一时间都无法安然入睡,就连花又开也睡不着起来呆坐在屋里,看母亲王中秋摇头晃脑,装神弄鬼。花留根抽完了一根烟头,就坐在屋子里东西南北的闲扯,也没有谁搭理他。只有林德青守着孩子别无他法,任其啼哭,折腾到大半夜,孩子都哭得抽搐了,林德青看着孩子的模样,万分难受,心如刀绞,可又不知所措,听着老太太又时不时的在屋子里作揖祷告,装神弄鬼吓唬不断,林德青更加心烦意乱,焦躁不安起来。
隔壁青砖黑瓦屋里的桂芝大娘,被这土坯屋里闹出的动静给惊醒了,她隔着墙细听了好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就起身出门,敲了花长开家的大门,一开始王中秋还不给开门,不让桂芝大娘进来,说是怕偷生娘娘乘机钻到屋里来了。桂枝大娘隔着门说:
“你门口挂着镜子,那就是一副八卦阵,看哪个偷生娘娘赶到这里来,我是听到孩子哭的不对劲,过来看一下。你不开门就算了,我走了。“
桂枝大娘正准备离去,王中秋把大门打开了,说:
“进来吧,他桂枝婶!”
桂芝大娘进屋到房里一看,林德青怀里的小孩脸色发青,小拳头握得紧,桂芝大娘用手摸了一下,孩子的手掰都掰不开,浑身在抽搐,她又摸了摸孩子的额头和身上,孩子浑身发烫,像个火球,桂芝大娘看着孩子情况不妙,忍不住大嗓门一吼:
“你们当大人的都在搞么事,孩子都烧得抽筋了,你们还不送医院?”
裹脚老太还在争辩,说她正在禀告偷生娘娘不要惊扰孩子,挨到天亮就好了。桂枝大娘扶着房门说:“孩子烧成这样还能等么?医院也要去,菩萨也要拜,神药两解,听我的,快送医院!”
这一家子,一个上过了初中说是有文化的年轻男人,这个初为人父的花长开,之前还听花家裹脚老太太神神叨叨,什么都依着王老太照做的花长开,此刻打了一个哆嗦,赶紧抱了孩子,裹了一个旧床单,连走带跑冲到了乡卫生院。
进了乡卫生院,医生做了简单的检查,即刻去配药准备给孩子挂点滴,但渐渐地,花父怀里孩子的哭声越来越微弱,不一会就没有哭声了,等医生赶来时,孩子的点滴已经打不进去了,不一会儿,孩子的身子凉了下来......
一时间,尾随而来的花母林德青,忍着生产时撕裂的一时半会儿还恢复不了的剧烈疼痛,也赶到了医院,一到医院看到已无生气的孩子,她腿一软,就侧倒在医院的地上,开始呼天抢地、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并又犟着从地上爬起来,开始要扑过去厮打花长开,她嘴里哭骂着:
“我的命啊,我的心肝五脏啊,都是你家那个老不死的,给孩子抹墨汁,毒死了我儿,唔啊啊啊......”
不一会,裹脚老太也赶到医院来了,她慌不迭的朝花长开奔去,往花长开的怀里一摸孩子,一看孩子没气了,也咿咿呀呀地哭将起来,嘴里骂的都是林德青:
“都是你这个不懂事的,你没当过妈,也看人家是怎么带孩子的啊,你就不该把刚出生的孩子丢到盆子里洗澡,还露着身子换衣服,就你爱干净,是你冻坏了孩子,我叫你们不要出门,你们非不听,偷生娘娘还是把他带走了,呜嗷啊,这是作的什么孽呀,老天呀,作孽呀......”
医生一时无法劝阻这一家人,她让护士把林德青从地上扶起来,扶到一张开杯椅子上坐下来,林德青依然失了魂似的在哭着,任由两个护士搬弄她。王中秋则是一把鼻涕一把泪,指着林德青不停地哭骂,又时不时地扑倒花长开跟前,头埋在孩子的身上痛哭流涕。
医生看着花长开僵在那里,半天不动,他拍了拍花长开的肩膀,说:
“你们总归是来晚了一步,孩子早就烧动了筋骨,即使活下来怕是脑袋也烧坏了,搞不好也会是个傻子。我们也不愿看到发生这样的事,请节哀顺变,还是快回去吧!安排好后面的事。”
一听这话,花家老小各种哭骂声戛然而止,就只剩下深深的哽咽和啜泣了。花家老太虽信奉神灵,但显然医生的话也是很有权威的,于是暗暗抹了眼泪,抱着冷僵了的孩子一路神伤的回家了。
在那个年代的农村,类似这样丢了孩子的性命的家庭也是常有的。困窘的生活,让这个在娘肚子里就饱受饥饿之苦先天不足的孩子,在出生不久就遭遇不测而夭折了,他注定与这个家庭无缘。
物质的极度匮乏,现实生活的压力,让这个家庭没有太多时间沉浸在悲伤里,尤其是花母林德青,自孩子丢了以后,每日以泪洗面,不思饮食,心中满是悔恨。她恨王中秋,是王中秋直接害死了她的儿子,她很花长开,是花长开的粗心大意,没有及时送儿子去医院救治,她也恨自己,恨自己无知无能又没有主见,竟然没有阻止王中秋给儿子抹墨汁,也没有第一时间送孩子去医院救治。她越是悔恨,心就越痛。好不容易熬到满月,没过几天,她就又投入到了新一轮的劳动挣工分解决温饱的战斗中去了,她没有时间悲伤,或者只有不停的劳动,才能让她暂时忘却悲伤。
直到第二年的夏天的凌晨,她又生下了一个女儿,这个孩子就是花妮,也叫花大妮,名字是随便起的。
这回,裹脚老太王中秋连房门都没进,这个刚出生的孩子,她看都没去看一眼,只在堂屋里,听接生婆说生了,一个女娃,裹脚老太就回自己屋自个儿睡去了,她躺在木板床上,面色沧桑,一口吹灭了床边凳子上煤油灯的火苗,躺下来自言自语地说:“这都是命,怨不得谁!”王中秋的心,也陷入了无边的黑暗,花留根的鼾声,让她有些难受,但她默不作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空洞的望着眼前的黑暗。
过了好一会儿,王中秋才脱衣睡下,而刚刚生产的林德青,连热糖水都没人给她冲一碗,她虽然疲惫不堪,身体极其虚弱,却无法入眠,她静静地听着侧厢房里的动静,又看着身边闭着眼睛的一脸无辜的新生儿,她的心也一瞬间跌入了深渊,并且还在继续往下沉、往下沉,而王中秋的房间,慢慢地、慢慢地,已经是鼾声四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