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学里,三妮与另外四个室友相比,既没有她们吃得好,也没有穿得好,家庭出生是无法选择的,她不敢拿自己的家与她们相比,觉得没有什么可以比的,唯一的不输于她们的,就是她和那几个女生一样,从千军万马的独木桥上走过来,通过高考,踏进了这高等学府的门槛。
从这一点上来说,三妮其实没什么可以自卑的,但是,在她内心深处,却无时无刻不感到痛苦和羞耻的,甚至有一种深深的自卑。
每每想到父亲花长开的不务正业,不思进取,欠了一屁股债不说,还经常抹牌赌博,满口谎话,想到自己在万户村那个风雨飘摇的家经常有人登门讨债,想到年幼无知的弟弟妹妹经常为学费发愁,想到母亲林德清辛苦劳累奔波后的声声抱怨,三妮的心就会很难过。
在大学里,尽管她自己经常试图说服自己,要把头抬得高高的,没什么可觉得不如人的,可当她也为一日三餐的饭钱发愁的时候,她就无法骄傲和自豪起来,更不可思议的是,一听说三妮拿了奖学金,花长开居然跑到学校,反过来找三妮开口借钱。
也不知是怎么的,当全家人都为三妮能获取学校最高奖学金而感到骄傲和自豪的时候,三妮的心却是痛苦而惆怅的。
花长开,快五十岁出头的人了,一生一事无成,给不了孩子们一个其乐融融的家,也给不了孩子们正常的生活开支,一听说三妮去得了那么高的奖学金,他此刻落魄到,觉得女儿成了救命稻草,竟然跑到三妮的学校向女儿讨要女儿的奖学金,说自己没有生活费了,要三妮给一点钱他,让他聊以度日。
三妮此前已经寄了四千块钱回去,她本来是希望爸爸能把家里那破房子上的瓦修一修,免得以后屋里总是漏雨的,谁知花长开根本没去修屋,把钱给输了。现在又来找三妮要生活费。
本来三妮心里还想花一些钱给妈妈林德青买点什么,但一直都没有时间到街上逛一下。
她不是舍不得花钱,其实如果她有钱,她愿意为家里的人花钱,愿意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改善家里的环境。可是面度前来讨要生活费的父亲,三妮心里觉得十分的悲哀,她为有这样的父亲感到羞耻。
但是,她还是给了他钱,毕竟,是他给了她一条生命,不管她这条生命,到底在花长开心中珍不珍贵,也不管他这个父亲这些年来是否称职,但这种血缘关系是无法割断的,三妮就当是自己欠他的。所以,三妮给了钱,并且不止一次给钱花长开,但除此之外,她说不出责备他的话,只有在心里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罢了,而她也知道自己又无力改变花长开什么。
但是,花长开自从跑到三妮的大学找三妮要过几次钱,此后的几年里,就再也没给过三妮生活费,他继续混迹在江城,靠在马路边揽活做,继续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好的时候可以自保生活,搞得不好,自己两餐饭都有问题,欠了几个月的房租,被房东老板鄙夷责骂,就又跑出去干几天活,再赚几个钱还上房租。他也知道想读书求学的女儿要钱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所以,后来也不敢再去学校找三妮,即使见面了,他反到在三妮面前,说话没了底气。
大学那几年,三妮为了赚足自己的生活费,一直在不停地搞勤工俭学,给人做家教,即使寒暑假也不例外,她也在努力学习,争取每年都没能拿到系里的奖学金,但奖学金的名额是有限的,也不可能每年都会给三妮,其他同学也拥有同等的机会,系里也会综合考虑奖学金的发放。有一年,三妮迫于无奈,还申请了学校的贫困生补助,
学校的贫困生补助并不好申请,想要得到这种补助,就必须把自己的贫穷与苦难向世人昭示,毫无尊严的昭示,那一刻,一个大学生所有的骄傲都几乎荡然无存了。
三妮清楚地记得,站在系里诺大的演讲台上,看着聚关灯打下来,她的影子被拉的硕大颀长,可是,她的心却感觉虚弱无力,这个舞台,光彩夺目的是那鲜红的太后幕布,而她,感觉整个人都是灰暗的。
望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三妮一开始心里还有一些紧张和惧怯,更多的是不好意思,甚至是屈辱,她觉得向人昭示自己的贫穷,就像是一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脱了全身的衣服,裸露给别人看一样,这让她感到羞愤难当。
但是,那难熬的十分钟结束后,她艰难地走下讲台,在回到人群中,看演讲台上的人,当她看到那几个同学声泪俱下的面孔,听他们述说自己各种不幸,有的父母双亡,是孤儿,靠寄人篱下的生活走到今天,有的是单亲,靠妈妈在路边摆地摊撑到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处境,还并不算是世界上最糟糕的,他听着他们的故事,和他们一样泪流满面,他们的心和她一样,敏感而脆弱,可偏偏又假装坚强。贫困让他们在同学面前矮了一截,当为了得到补助而要进行这种昭示自己贫穷苦难的演讲时,他们的心已经在滴血了。
她上台的时候,都不敢睁眼看台下任何一双眼睛,仿佛自己做错了什么事一样,等着人来审判。此刻,她的同学讲完了,她才抬起头来,用手轻轻地抹了抹眼泪,看着投票评委的后脑勺,从背影里她读到的信息,他们这些人就是审判者。
接下来,就是投票产生优胜者了,看看这些上台演讲的人,到底谁的穷困故事最感人,就像投票选出是谁的衣服脱得最彻底一样,台下一片哗然,这种补助的取得方式真是令人屈辱。三妮再次抹了抹脸上的眼泪,心里想:
这人,如果能真正做到把脸都不要了,什么尊严,什么傲气,都见鬼去吧,那这个人就什么都放得下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可是,自己又是否真的可以什么都不顾什么都放得下呢,为了达到目的自己是否就可以不顾一切呢?
三妮,陷入了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