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妮带着梦蓉,辗转来到县汽车站,踏上了回家了旅程。
她俩一回到家,妈妈林德青十分诧异,连忙问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到一个月就回来了。
大妮对着母亲,将自己这些天在林云龙家受的委屈和盘托出,林德青听得眼睛都有些发直了,但她不相信大妮说的都是真的,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舅侄儿子是人中之龙,舅侄媳妇是人中之凤,绝对没有大妮说的那么不堪,心里认为是大妮吃不了苦,故意找的一些借口。但人已经回来了,而且还是不辞而别,她也不好再说叫大妮返回去了。
“你看你,叫你多忍几天,这下好了,人肯定被你得罪了!”
“我又没做错什么,哪里得罪他们啦?”
“你去是干什么的?就这样跑回来,他们肯定会有意见的!”
“他们有意见又怎样,我心里还有一肚子意见都没说呢!”
“你这孩子,现在是你欠了人家的,就不要意气用事!”
“我欠他们什么了,您也认为是我欠他们的,大不了,我还那几个钱就行了,连本带利还,不用您瞎操心!”
“唉,你哪来的钱还,又不是三两块,你那老头不成气候,在外面不晓得做些什么,这几年不见拿一分钱回来,你现在又没有找到工作!”
“我,我去找工作不就行了。”
“姐姐,姐姐,你去我们学校当老师吧!”花梦芙说。
“当老师,当老师有什么好的,再说,哪能说当就当的?”
“你要是当了老师,那些老师就不会欺负我们了。”
“谁欺负你们了,怎么欺负你们了?”
“你都不知道,三姐上初中的时候,有一回没钱交给老师打预防针,他们老师把她赶到教室外面,罚站了一个上午,不让她进教室。”弟弟花振国说道
“你胡说什么,打预防针是医生的事,老师打什么预防针?”
“不是的,果果没说清楚,三姐的数学老师,他老婆是乡卫生院的医生,他老婆就把打预防针的传单发到学校,叫老师发给学生,过了两天,老师收了钱,医生就到班上教室里给同学们打预防针,三姐没交钱,他们老师就把她赶出了教室,说要么回去拿钱,再进教室打预防针,要么就在外面站着,不许进教室,结果三姐就站了一个上午。”花梦芙说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清楚。”
“我当然清楚,三姐讲给我听了的,倒霉的是,那个数学老师现在又教我们班,还不是一样,只要学校收钱,有同学不及时交的,就被他赶出去。”
“他是不是也把你赶出教室了的?”
“没有,上次打预防针,妈妈只给了一个人的钱,我让梦蓉冒充我,在我们教室打了预防针。”
“那你呢?没被老师发现?”
“我就跑到梦蓉班上,装作我是梦蓉,跟他们班上的老师说,我家里没有钱,只给了一个人的钱,我就让给姐姐梦芙去打了。”
“结果呢,老师没发现你们换了?”
“没有,我们双胞胎,站在一起的时候看身高他们才分得清,不在一起的时候,他们根本就分不太清楚,再说平时他们也没太在意我们。他们班的老师一听我说了那些话,就说算了,不打就算了,特殊情况,特殊处理。”
“就这样吗?”
“嗯,梦蓉不敢跟他们老师说,我又不敢跟我们班的老师说,所以就这样换了,我们班的数学老师真的很凶的,梦蓉班上的那个班主任稍微好一些。”
“原来是这样啊,我知道了。”
“姐姐,你要是在我们学校当了老师,肯定就没人敢欺负我们了!”
“行了行了,痴人说梦,到一边玩去吧!”林德青把花梦芙的胳膊往旁边一拉,说道。
“回来了,就回来了,你少兰姐都说了帮你介绍工作的,你不听我的话,这能怪谁,你看,云娇,在卫生院当护士,还不是你少兰姐的关系,她初中都没毕业,你还是上了大学的,要是听你少兰姐的话,在县里找个好工作,不是蛮好的!”
“妈,您就别再说了,我自己的事情自己会看着办的。”
“看着办,看着办,我看你怎么办?”
“我自会想办法,不会就这样待在家里,跟着您白吃白喝的?”
“你,你说什么,我又没嫌过你,我什么时候说你白吃白喝了?这么多年,不是我把你们一个个拉扯大的吗?你这是什么态度?”
“没什么,我很烦,求您不说了,行不行?”
“不行,你居然敢叫我不说,我看你那大学是都白上了,我真是后悔,你也不看看,隔壁家的芬子和双儿,小学都没毕业,学了几年裁缝,就跟人出去做缝纫,一年都是拿大几千块钱回来交给他爸妈,这些年,你不但没赚一分钱,我供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还有大把的学杂费,那都不是我一笔笔拿出去的开支,我几时嫌过你白吃白喝了,我看你这书真是白读了,还不如芬子和双儿。”
林德青终于爆发了,她已经忍了很久了,她对大妮回来窝在家里是不满的,甚至有些鄙夷,也在心里开始怀疑她当初送大妮去上大学是不是一个错误。
大妮从妈妈刚才带着愤怒、哀怨和嘲讽的一席话里,深深地感受到妈妈林德青对她的失望,这些话听着比任何其他的语言都伤人心。
“哪有亲妈像你这样的,你对我们,不是打就是骂,有时候连后妈都不如!”
大妮飞奔到侧厢房里,关上那木框子上蒙了一层油布做的房门,扑在床上失声痛哭起来,她甚至想立刻收拾了行李,远走他乡,哪怕是在外面四处漂泊流浪,也不想再回到这个家里来了。
“你,你说什么,好,好,我不管你们,我就不管你们了,让你们一个个都自生自灭去!”林德青在堂屋里大声叫嚷着。大妮只顾哭着,没有再搭理她。
大妮哭了好久,弟弟花振国用手一推,那油布房门就开了,他站在那房门口一声声地喊:
“大姐姐,你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妈妈跑了,你快不要哭了!”
“什么,妈妈跑了,跑到哪里去了?”大妮止住眼泪,起身问道。
“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我拉都拉不住她,她就把我一推,跑了。”花振国一边示范他拉林德青,又被林德青甩到一边的动作,一边对大妮说。
“你不要怕,我去把她找回来!”
大妮此刻心里又有些后悔,她不该顶撞林德青的,其实她也知道妈妈心里有多苦,也知道为了撑着这个家,妈妈付出了比一般人要多出无数倍的辛苦与努力,还有太多的隐忍与坚持。
她也知道自己就这样孑然一身回到家中,没有找到一份像样的工作,对妈妈来说就是一种无声的打击,那等于是在无情地毁灭妈妈原本心中仅存的一点点对生活的希望。她不能像爸爸花长开那样,绝对不能那样放纵自己,即使不是为了母亲,她也应该对自己未来的人生负责。
如果,四年的大学生活,带给大妮的是找不到工作,继续留在家里靠母亲养活自己,那她读那些书,真的就没有任何意义了,这样的结果绝对不是林德青想看到的,即使林德青不说那些话,大妮自己也是不能容忍自己这样的现状下去的。她必须找到自己存在的价值,一个大学生,无论是从学识还是学历,于自己,于家庭,于社会,所应该体现出来的某种价值。
或许工作挣钱,对于一个贫困家庭来说,是最能体现一个家庭成员在其家庭中的存在价值的,工作做得一般,是谋生计;做得出色了,那叫干事业。但不管怎么说,其本质都是有意识地去劳动,并通过劳动创造社会财富,再从社会财富中获取自己所需,从而恩泽于身边至亲的人。这原本只是人与动物的根本区别,但现在看来,它不仅仅代表着如此,从某个侧面来讲,还能检验一个人是否成熟,是否有所担当,是否与自己所处的时代有较亲密的融合度,是否具备不依附家庭连带关系而能在社会中自我生存和发展的能力。
大自然遵循优胜劣汰的法则,人类社会也是如此。大妮,不想成为一个被社会淘汰的人,那就必须痛定思痛,走出小我世界,负重前行,通过自己的努力活出独立的自我才行。
想过这些,她决定去把妈妈找回来,并向她道歉,而且,她也下定决心去找工作了,不管怎样,她是不能就这样待在家里了。
她知道,这些年里,妈妈一遇到过不去的坎,就会独自一人跑到张家台旁边的那条人工开凿的河渠那里,在河渠旁边的草坡上,一坐就是一天或者一夜。
大妮小的时候,有好几回,妈妈和花长开半夜里吵架,妈妈一时间气得难受,就会一个人这样跑出去,在河边望着河水,独自流泪。大妮乘着夜色去找过了好几回,以前多是害怕,她总感觉妈妈是想跳河自尽,不想再管他们姐弟几个了,那种不确定感持续了很多年,让她时常害怕妈妈一时想不开而撒手人寰。
况且,妈妈也曾不止一次说过,哪天她要是不想活了,她跟谁也不会说,就直接扑到那河里,一了百了算了。可是,妈妈没有一次下定决心扑下去过,她一走到河边就想起了她那六个儿女,在心里舍不下她那六个还没有成年的孩子。都说有妈的孩子像块宝,没妈的孩子像根草,不管怎么说,有她在,孩子们心里就有了依靠,所以,她努力说服自己不要跳,只是在河边坐着,让心里的苦,随着河水慢慢流淌,她希望那河水能带走她心中的苦闷与悲伤,哪怕能带走一丝一毫也好。
大妮知道是自己伤了妈妈的心了,她循着张家台一路朝河边找去,在河坡子的一棵大树底下,她看到了妈妈林德青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