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站啦,睡觉的伙计们,都醒一醒,下车回家啦!”饮水乡班车上的女售票员扯着喉咙,粗声粗气地喊着。
“你家在哪里,我帮你把行李送回去。”
“谢谢,不用了,我爸爸一会儿就过来的。”
“哦,这样啊,那,留个联系方式吧,可以吗?”
“好吧,就写在这个小本子上吧!”林黛妮从身上斜跨的背包里取出一个电话本和一支圆珠笔来。
“我也要写一个。”钱多才把行李扔在车站修理铺旁边,也挤过来说。
“你也留一个联系方式给我们吧,万一以后找到工作,相互介绍一下,毕竟都是同乡同学嘛!”黄家俊拿出自己的电话本,递给林黛妮。
“好吧,其实写不写都一样,大家都没有电话的。”
林黛妮看到黄钱二人写在她的电话本上的,只有一个名字和住址,黄家俊名字旁边还有一个传呼机号码,可是林黛妮观察过黄家俊和钱多才,他们身上穿的不过是廉价衬衫和西裤,腰间的皮带上也并没有别挂着传呼机的盒子,所以,在大妮看来,他们留的这种所谓的联系方式,毫无意义。
林黛妮也敷衍着极其潦草地写了自己的一个名字,其他的什么也没写。
“林黛妮,记得那个传呼机号码,你有什么事打得通的,我的传呼机那天晚上在歌厅里弄丢了,我准备再买一个的,还是用这个号。记得,有事电话联系。”
黄家俊伸着大拇指和小指头,放在耳边做打电话的姿势,他向林黛妮强调着那个写在林黛妮电话本上的传呼号码,仿佛这一别,就是永恒,生怕与林黛妮失去了联系似的。
“还说我婆婆妈妈,你才婆婆妈妈,你就傻帽一个,要人家女孩子主动联系你,你做梦去吧!”钱多才在黄家俊耳边小声嘀咕,他幸灾乐祸地打击着黄家俊说。
三人就此分开,各回各家去了,等他们走远,林黛妮再次翻开自己的电话本,看到黄家俊名字下面的地址:饮水乡黄家咀五组。
“这家伙,还真是饮水乡人,怎么从来就没见过呢?以后也不会再见的。”林黛妮将电话本上写有黄家俊和钱多才名字的那张撕下来,撕碎了又揉捏成一团,扔到街口的垃圾堆里去了。
“姐姐,姐姐,我们来帮你提行李了!”双胞胎花梦芙和花梦蓉朝林黛妮跑过来。
“大姐,我也帮你提!”弟弟花振国也来了。
姐弟四人肩背手提的,帮着把那一堆行李扛回了家。
四年了,家里的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房子看上去比先前更破败不堪了,屋檐下的青石板门槛还在,可面墙上的石灰已经掉的差不多了,裸露的青砖也有风化的痕迹,显得斑驳陆离。
屋脊上的瓦片也破碎了几块,看上去要塌陷的样子,旁边一方侧墙是新砌的,但明显比原来的墙角收进去了很多,侧墙和屋顶衔接的地方,突兀的多出一长条油破毛毡和房梁檩子,暴露在屋外,上面还顶着几块碎瓦,那几块瓦悬空搁在架空了的檩子上,看着随时都也可能掉下来砸到人的样子。
大妮在学校时,就从三妮的来信中得知,这是修下水道时,村里派人把她们家给拆成这样子的,说是她家原来的宅基地压在了百年老字号阴沟下水道上,村里集体商议要沿用并扩建这条下水道,就不得不拆了大妮家的侧墙,把墙角往里收了一尺多宽,大妮家的宅基地面积就这么被人为地缩窄变小了,
那时候,林德青看到自己家的房子被村里拆得七零八落,不像样子,感觉受了莫大的欺辱,她还和村长马结巴吵了一架,三妮也哭着帮妈妈一起叫骂,还从屋里搬出一把铁锹,要和那些拆她家房子的人拼命,小叔花又开看她小小年纪竟有这般傲气,但他知道三妮只是一个孩子,哪里斗得过村长和那些大人,他就一把夺了三妮手中的锹,还朝三妮吼了几句:
“小孩子家家的,到一边玩去,大人的事,你来凑什么热闹!”
三妮气不过,她用了浑身的力气,连小叔花又开的一根手指头都掰不开,只有眼睁睁地看着小叔把她手中用来捍卫自家利益的武器——那把铁锹,给轻易地夺走了,那一刻,她觉得小叔就是那些人的帮凶,他和他们合起伙来一起欺负她们家。
更可气的是,爸爸花长开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抽着烟,看着别人拆他的屋,还一个劲儿地做林德青的思想工作,说是村里拆了侧墙,也承诺再出钱帮他们家把那方侧墙再重新砌起来,用的还是崭新的红砖,还说红砖比原来的青砖好多了,叫林德青不要再跟马结巴吵了。
可是今天,大妮回来一看,自家房屋墙角收进去了那么多,屋顶多出来的那一截暴露在外面,看上去真的惨不忍睹。
走进屋里,更是让人无法直视,外墙角被收进去一尺多,家里的房间也跟着变窄了一尺多,只有大约一米五宽了,妈妈林德青的床铺都不能再正常地横着摆放,只能调换方向,两边抵着墙,竖着勉强安放进去,原先横着挂的蚊帐也不能正常悬挂,只能侧着挂着,蚊帐对开的门竟朝着墙那边,形同虚设。人要上床睡觉,还得掀起侧面的蚊帐,爬上去竖着躺在床上。之前用的前后两头的床靠子,现在也用不上了,因为变得狭窄的房里,根本就放不下,花长开干脆拆了床靠子当柴烧了,就用几块砖码起来当床脚,在上面搁着床铺板,算是一个床,勉强让人睡下去,还不敢在那铺板上多翻身,生怕床板底下的那些砖码得不稳,一下子垮了。那个时候,在饮水乡,真的再也找不到第二家这样的房子和这样的床了。
每年的寒暑假,大妮都不愿回家,她要么就在学校住着搞勤工俭学,要么就帮人做家教,虽然没挣着什么钱,但暂时再也不用住在那小破屋里了,一想到下雨天的日子,外面下大雨,屋里就在下小雨,到处漏雨,家里的堂屋里,房里,桌子上,床上,到处摆满了锅碗瓢盆和水桶,用以接屋漏水,尤其是夜晚,连觉都不敢睡,妈妈林德青的房里,漏的厉害些,花长开就用一张油布牵在房里的横梁上,勉强挡雨。可大妮和三妮睡的侧厢房里,无遮无拦,眼睛所到之处,都是从瓦缝里滴下来的屋漏水,实在没有办法,姐妹俩就躲在床脚唯一的一处不漏雨的地方,蜷缩在那里,打盹到天亮,那情景真让人心生寒意。
而四年过后,她又回来了,家里的一切,基本还是原来的样子,只是房子比先前更显破旧了,这让她感觉在大学里过去的那四年,有如黄粱一梦,现在梦醒了,只有赤裸裸的贫困与衰败的现实摆在她面前。
她不禁悲从中来,心中充满了自责,觉得自己就像一个罪人,如果不是自己苟且的四年大学生活,花了家里那么多钱,这个家也不至于陷入更加困窘的境地,她必须承担起所有的罪责,一定要想办法弥补自己的过错,一定要努力改变家里的这种处境。但也有那么一刻,她又想当一个逃兵,想远走高飞,想永远地离开这个在风雨中摇曳飘零的家。
可是,她还是无处可逃,最终仍旧选择卷着铺盖行李回来了,因为她觉得当逃兵是耻辱的,她做不到一生都背负这种耻辱,苟且偷生地活着。
尽管这个家是如此的破败不堪,即使回来了,她连一个舒适的安身之地都没有,可是她还是义无反顾的回来了。
眼下,除了这里,天下之大,哪里又是她的容身之所呢?即使再破再烂,也毕竟是自己的一个家呀,无法选择的出生,决定了她无论走到哪里,最终都还是牵挂着这里,并再次回到了这里。
回家了,一切又即将从零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