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磐石一般静坐的洪龙龙徐徐解开子午印。他仔细回想了一番，在笔记本上再次划掉一行。划掉一行子对没有视觉的他来说很费劲，跟写字一样费劲。他的字写得入纸很深，便于一寸寸地摸索。
一周以来，又一次徒劳无功的尝试。
执政官刚刚从楼下经过。执政官对城市的巡逻有一条固定的线路，同一个执政官很少来回行走俩次。洪龙龙于是知道，这片屠杀现场在子夜之前是安全的了。子夜过后，时而会有敌法老在此地穿梭。洪龙龙沉入潜息时，能清晰地听见他们交谈的声音。
角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一个星期过去，她的身体愈发高挑动人。作为生长迅速的敌人类，再过俩个星期她就会成长到完全状态，到那时便可能会觉醒自己的天权。不知道是不是经常和洪龙龙对话的原因，角儿拥有远超普通敌人类的智力。然而在她的世界里，始终只有洪龙龙、家和食物。
角儿轻声哼歌。她的声音很美，歌声中没有词，只有动人的旋律。洪龙龙不知道她的歌声是从哪儿学来的，但他知道她的歌声代表着什么。
也许是孤独，刻骨铭心的孤独。洪龙龙想。想到这一点时他的心里隐隐有些疼痛。
她已经是一个成熟的敌人类，而他只是一个追逐着一个虚无目的的可怜人类。或许她不应该长久在他身边，或许应该是到了分别的时候了。
他也想要同伴，他也感到孤独。他知道，孤独往往是英雄的常态。
如果我成为英雄，我会留她在我身边，他想。但我会成为英雄吗？
他害怕了，他在怀疑。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声音。
“角儿。”他想了想，呼唤道。
角儿停下了歌唱，温顺地坐在他身边。
“阿爸。”角儿呼唤。
“我们出去走走吧。”他说。
角儿高兴地将他搂在怀里，一蹬地面从楼顶向地面急速坠落。洪龙龙一手环住她的脖子，从呼啸在耳边的风声中判断环境的变化。数秒钟后角儿熟练地踹向墙面，在墙上留下一个小坑后屈膝落到地上。洪龙龙跳下地面。他的身体现在只有角儿的腰高，远远看上去他们倒像是一对母子。角儿穿着一身清爽的白色衬衫和休闲裤，长长的角质层从脑后一直拖到地上。
“阿爸，去哪里？”角儿问道。
“地铁站。”犹豫了一下，洪龙龙回答。
也许要去看看老朋友了。他想。
他们在阴暗的地道里启动了轨道车，哐当哐当向西方行驶。地道中安静得像被遗忘了一般，容易使人产生被时空抛弃的疏离感。角儿攀着生锈的扶手兴奋地四下张望，当她还是一个婴儿的时候曾经乘坐过这台机器，这还不算是太久远的记忆。
“看到有亮光的地方告诉我。”洪龙龙嘱咐她。
在地道中经过的月台一般黑不见底，如果哪一站接通了灯光，就代表那里有敌人类出没。现在刚刚入夜，是敌人类开始活跃的时期，而他知道路飞一行是习惯早出晚归的。
车轮撞击铁轨的声音回荡在长长的地道中，在脑海中形成清晰可辨的图像。洪龙龙扳动面板上紧固的二速手柄，灯光打到最亮。这种轻型轨道车操作非常傻瓜，总共有三只调速手柄，一个启动开关，一个手刹和一个急刹，相对来说灯光部分则复杂得多。在地道中行走时灯光有必要打亮，因为时常有对向的轨道车高速行驶，制动不及时就会撞上。皮糙肉厚的敌人类不在乎这样的交通事故，但时态往往会演变成肢体冲突，甚至最后会发生流血事件。行驶三分钟后，角儿抓住他的衣角。
“阿爸，光！”
洪龙龙关闭轨道车，拉下制动手刹，取出了能源。他们顺着月台边上爬上去，角儿好奇地四下张望。一直以来洪龙龙只带她在一片固定的屠杀现场转，还从来没有带她去过这么远的地方。潮湿的天花板，忽明忽暗的灯光，一切都引起了她莫大的好奇。
洪龙龙抽动鼻子，转向一个黑暗的角落里。
“嗅觉很敏锐么，小朋友。仿生系？”一个邋遢的黑瘦男子慢吞吞从角落里走出来，盯着洪龙龙慢吞吞地说。
仿生系？些许的困惑从脑海中一闪而逝。洪龙龙默不作声。
“难道是……感知系？”男子挠了挠头皮：“算了。到下城来，转接任务的么？还是想找个机会，去里世界碰碰运气？哈，劝你们别那么做。”
角儿躲在洪龙龙身后。成年以来，她还没怎么和洪龙龙之外的人说过话。不过随着身体的成长，洪龙龙小小的身躯已经掩盖不住她了，最后男子的目光还是落到了她身上。男子瞅瞅她的脸颊，随即转向她脑后的角质层，不由发出一声赞叹。
“喔！居然是基因显祖！小朋友，为什么不把她卖掉呢？基因显祖的血脉，能换到很多的能量药剂。”
角儿惊恐地看着洪龙龙：“阿爸，不卖……”
“不卖，不卖……”洪龙龙拍拍角儿的头顶，安慰说。男子口中的能量药剂这个词引起了他的注意，还有基因显祖和血脉，下城和里世界……他将头脑里的信息过滤筛选，最终和蒙卡利说的话融合在一起，构建出这片地下世界的一丝轮廓。看来能量药剂对敌人类的重要性相当于微能碳晶体对人类的重要性。他们想方设法追求这样东西，一定是有理由的。
男子微笑，露出尖尖的牙齿。
“别害怕。大家都是流浪者，我不会伤害你们的。来，来这里坐下吧。”
洪龙龙张开双眼，露出没有眼白的黑色眼珠。男子一愣。
“你这是……”
不过他也没有追问什么。在他看来每一个开启天权的敌人类或多或少都有这样那样的痛苦，因为天权本身是寄生在他们身上的魔鬼，给与他们能力的同时也在掠夺着什么东西。洪龙龙牵着角儿坐在长椅上。长椅上意外地没有灰，异常明净。黑瘦男子咧开嘴。
“我就住这儿。”
“洪龙龙。”洪龙龙简略地说：“这是我的亲人角儿。”
“他们都叫我来福。”黑瘦男子慢吞吞地说：“我是被一个流浪者养大的。我小时候是一条黑狗。”
洪龙龙点点头。他知道敌人类幼年时期有各种各样的形态，可能是各种动物，随着发育成熟才会渐渐转变成人形。例如角儿小时候甚至没有手脚，而浩克出生时直接就是一块石头。那些被敌法老收编的敌人类又被称为敌战士，不被黑暗城邦控制的那些被称为流浪者。
敌人类倾向于成为敌战士，但追求这条道路需要很高的天分，只有为数不多的敌人类能够被敌法老选中，大多数最后仍然沦为流浪者。作为流浪者存在生活毕竟艰苦很多，还要受敌战士圈层的欺侮。那些敌战士有精良的装备，经历一系列强度巨大的训练，还有一部分掌握敌法老传授的科武战法。
流浪者不能跟敌战士正面对战，这是铁一般的死律。
“小朋友，看你的样子，拥有的应该是和我一样弱小的天权吧。”来福打量他：“多么希望成为敌战士啊。”
“我倒是想成为格斗警察。”洪龙龙腼腆地说：“我是人类。这不是出于立场的原因，而是因为我希望成为英雄。爸爸告诉我，英雄总是站在弱势的一边。”
“呵呵，你真幽默。”来福皮笑肉不笑：“我藏得很隐蔽，人类怎么能够闻到我的味道？”
“为什么闻不到？你太臭了。”
来福抽了抽鼻子：“哦——臭习惯了。”
“你说的下城和里世界是什么地方？”
来福顺着地道向前一指：“流浪者在这些地道里建立了城市，就是下城。传说下城某一个处通向地下深处的黑暗城邦，但是谁知道呢？兴许是谣传吧。”
洪龙龙沉思片刻，决定放弃天权这个常识性的问题。
“生体能量是什么？”
来福同情地看看他：“可怜的小孩，一定是还没有成年。想办法给自己找份工作吧，也许去找找代理人——做为敌人类，不进化，你会死的。”
洪龙龙心头一紧，轻轻握了握角儿的手掌。
“谢谢。”他站起身：“来福。很高兴认识你。”
来福眼巴巴地望着他：“你要走了？小朋友，你还会过来么？”
“我会来的。”洪龙龙说：“这是哪个站台？”
“玉溪桥。不过在地下不太好找。想去下城的话，顺着地道下个路口向左，能买到些有用的东西。那里腥味很重，他们最近才把地道里的水排干。生活很艰难，但是努力吧，小孩！”
洪龙龙和角儿登上轨道车。来福趴在月台边上，注视着轨道车向前行驶，车头上点亮的细微灯光在黑暗中很快就消失了。
他的双眼中闪耀着刺目的强光。
“亮瞎了我的狗眼。”来福揉揉眼睛，又缩回那个角落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