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制衡之术用的愈发精妙了。”
“假若你说此话时,表情不那么过于激愤就更真心实意了。”岚越嘴角带着笑意,甚是愉快的看着柳昌元每每提到此话题就额头青筋直跳的神情。
“西陲边关战乱不断,皇帝派了异性藩王镇守,一异对异。我是大将军王唯一的至交好友,皇帝便抱了他唯一的软肋托付与我,料定我不忍也不敢反抗。两年前边关出了点乱子,皇帝就把你我二人绑在一起,面上是多大的恩宠,又是升官又是啥的。可笑我饱读史书猜错了帝王心落得被帝王猜忌的局面,如今高位闲职的可以长期当翰林院的讲解师为生了,天天吟诗作对邀请些诗情好友玩乐。你不用每次都看笑话似得看我,你可知,我这个驸马的代价换来的怕是族中三代再无进项之仕。”这对他来说,是何等的耻辱,令祖上蒙羞,愧对柳家这两辈子倾力培养出的一代读书人啊。攀上了皇亲国戚的家族,还是个没有话语权的家族,无论怎么说是长公主下嫁,在外人眼里看来,都是赶着上门的女婿。
岚越没吭声,室内霎时静了下来,只隐隐约约似乎的听到枝干上蝉鸣的叫声。话题沉重。
“你亦知都是迫不得已,虽说我是再嫁之身,但我也是一堂堂公主,咱两人勉强门当户对。若不是为了明儿,我哪会嫁你这个风流倜傥的,全京都女人的梦中情人。再说,别的人想要清闲的日子还不得呢?昨日我竟还可笑的听到有人恭维你有明老头儿的风骨,是位性情中人。啊呸,哪门子的中人,整日在府中跟个怨妇似得。”
“......”柳昌元不说话,默默地翻了个身。
要是岚越了解吴氏多的话,定要用柳似娴的话感叹句:这尼玛就是祖传的傲娇啊。
“我看瑾丫头倒不与我生疏,交代起事情来理直气壮的,仿佛本应该如此才对。但她能从你我二人传她的信息就把朝局摸得八九不离十,这份敏捷聪慧真是不简单。大皇子与二皇子也在互相牵制,皇帝迟迟不立储,这朝臣的心就一日不安分,文官武将,暗潮涌动。我这皇弟的制衡之术,倒是要多谢了那明老头儿。”岚越顿了顿,终是好奇的发问:“所以,你那日究竟是如何得明老头儿接见的?”
那明太傅是谁?当今皇帝的老师,天下读书人膜拜的对象。饱读史书,满腹经纶,六艺精湛,博古通今的国宝级大师啊。被先帝誉为“性情中人的知己”,传闻这位太傅年轻时连先帝的面子都不给,有“三请宴席而拒之”的胆量。叹的是,先帝竟从没怪罪与他,一直待他如座上宾。
按理说,像明太傅这种仗剑走天涯,肚子里多是墨水的奇才之辈,又有谁能牵制住他?明太傅大半生都耗在了周游列国,游山玩水之中,这是最让岚越艳羡的,身为皇室之人,生来就固定了只能一堵宫墙焊在心中央。
但明太傅最让人服的是,他真正的心怀祖国,无论他在外地逗留多久,只要听说哪哪有难了,哪哪发洪水了,他必会亲自勘察一番然后查阅书籍整出对策。所以,当今皇帝十二岁登基,明太傅被先帝恳求照顾时,还是点头应了。虽然岚越嘴上一直记恨着年轻时被明太傅当面训斥过的事,但心里却不得不矛盾的折服于他。这老头儿相比于高高的宫墙来说,明显更喜欢外面的世界,他本可以拒绝,继续毫无心鹜走江湖,就算这样,也没人会说些什么。可这个老头子识时务的选择了在大苏朝四面受敌,国库空虚之际留了下来。
如今二十一年有余,当年的中年儒士已鬓发苍白。当年唯唯诺诺的皇帝,已让百官再不敢轻言轻看了,当年的大苏朝,如今国富民强,四海来朝。
他年轻时敢拒先帝,年老时就敢训皇帝。无儿无女的一叶孤舟,权财美色俱不爱,便是人想讨好抱大腿,也不知从哪才能投其所好。朝野内的文武大臣,他给过谁的面子?看谁不爽就噼里啪啦一顿说,简直是言官们的鼻祖和膜拜对象。
明太傅只有皇帝一个学生,却有无数旁听生。每年的春秋之季他都会在翰林院附近抑或各地的私塾内教课,引得一干读书人像闻到肉骨头香味的狗一样,走哪跟哪。当年柳昌元也不例外,如今能被明太傅请去府中,直接在京都读书人圈子里炸开了锅。要不这几日宴请不断,全是舔着脸问他如何得见的。
如何得见的?……柳昌元怀着一种复杂的心情开口:“我们家瑾儿的一封信?大概是这样,至于信中说了什么,也只有明老先生能得知了。你要想知道,可以去问问这两人啊,总之,我是不好奇的。瑾儿说了,再过个几日便会给我答案。”
……
她记得那日下过雨后的天空是让人舒服的蔚蓝色,白云絮絮柔柔的飘荡着。父亲挂在雕花的庑廊下的鸟笼,雀儿一会扑闪着翅膀在笼子里翻腾,一会儿又安安静静的看看天空,再低下小脑袋用喙时不时的点下水。红砖青瓦下,雨滴“啪嗒”的往下落。她还记得娘亲温柔的笑脸,抱起小小的她前往正厅,路过父亲的书房时,耳尖的还能听到父亲低低与人交谈的嗓音,真的是温和的带着磁性,还有茶水煮开“咕咕”的声音,她可以想象到茶炉盖一定被煮开的水泡顶起来了。
她只能模糊的想着娘亲的脸庞,毕竟过去了好多好多年,久到她都老了。她娘亲是个很温柔的女子,琴棋书画茶艺厨艺女红等样样不差,她的笑容像冬日里的阳光,让自己忍不住眷恋。她柔柔的喊“瑾儿,你又不乖了”时,一点杀伤力都没有。却会让自己有片刻失神,仿佛自己真的只是个孩童一样不听话。后来娘亲死了,她就不愿再回想,她明明白白清清楚楚,人这辈子的生老病死,谁都左右不了,或早或晚,留不住。就像那日的天空,当夜幕降临时,一切都结束了。
只有死亡渐渐接近她的时候,她才敢回想那段最温暖放肆的时光。在光影里,她看见了娘亲,笑的还是记忆中的温柔,只不过眼角带着泪,轻轻的摇着头:“瑾儿,你到底做了什么呢?柳家的人,为什么只剩下你自己?”
柳似瑾猛地睁开眼睛,怔怔的看着雕花的床柱,风从没有合上的窗户里钻了进来,欢快的在屋子里溜达了一圈,带动着菱纱织的帷幔卷了一下,给床上闷热的人一丝清风。
缓缓的坐起身子,撩开帷幔探出脑袋,发现外头还是暗的,想了想,还是躺了回去。柳似瑾不知觉的攥紧了手中的蚕丝单,心里还残留着一些不知名的情绪。她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不让自己痛痛快快的死去?带着一世又一世的记忆痛苦的活着有什么意义?那小姑娘说自己人生是一部小说,敢不敢告诉她,到底是哪个杀千刀的作者这么喜欢折磨人,让她死了一次又一次…
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想了想,开始默念出师表慢慢调整着心情。她在现代时,很多个打工的日日夜夜,就是靠不停的背书来熬过去的,后来有钱了,发现真正属于她自己的还是那些脑子里为了应付考试残留下来的东西,于是小心翼翼珍藏好,心情不好就用来当“定海神针”使用。后来穿越了,为了彰显自己的“天资聪颖,蕙质兰心”,又把这些诗句搬出来了。真是嘲讽,当初是她特意用这些为自己贴金,后来也是这些毁了自己,还有整个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