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记得是如何死的吗？”导师的提问勾起了我的回忆。
说实话，整个事件的过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但我并不愿去回忆。因为这整个过程真的是太憋屈，太凄凉了，最最可悲的是我毫无反抗的可能，只能被动地接受，清晰地看着自己一步步滑向死亡的深渊。那种无助的感觉我真的不想再体味一次。
到最后我只能自暴自弃，静静等待死亡的降临。这并不是说我没有勇气自杀，只是老院长一直告诫我们：死并不可怕，但要死的有尊严、有骨气。人生自古谁无死，各种死法，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这其中轻生自杀是最最廉价的死亡。
其实当老院长教导我们的时候，我就提出了疑问：为保护机密，而选择自杀，难道也是不值一根鸡毛的的死法吗？当时老院长就愤怒了，赏了我一个暴栗后，继续教导我们：“是轻于鸿毛，不是鸡毛；而且那叫舍身取义，不是轻生自杀。”
当时我其实并不是太明白，舍身取义与轻生自杀之间的区别，但是清晰的疼痛感，让我立马就点头如捣葱，表示我已深刻理解。直到现在，我还是有点糊涂，难道那些轻生的人，真的都是胸无大志的人吗？不过疑问归疑问，就算疼痛难忍、悲观之极，我还是会按照老院长所说的那样做出选择。希望老院长在天之灵能满意。
我是个利他主义者，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这是我想象中最渴望的人际关系。当然这是只是我的原则，并不是我的行为准则。自从雷锋成为二傻子之后，我逐渐认识到理想是否能实现，是需要整个社会的认同的。因为麻杆地里是长不出水稻的。
认识的转变过程是非常痛苦的，即愧疚又无助。对不起，老院长，我会努力按照您所教导的那样坚持原则，但请您原谅和理解，有时为了自保我不得不放弃原则。不过您放心，就算饿死，我也绝不会行邪恶之事，这点我可以向您保证。
曾经有人说：一个人的三观决定了一个人的命运。当时我呲之以鼻，现在仔细想想，还真的非常有道理。当你目击施暴现场，你会怎么做？我想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我是打酱油的，有多远就躲多远。最多打个电话报个警。那么，若那个受害者是你相熟要好的人呢？你又会怎么做？我不知道你会怎么做，但我的确是二话不说就冲了上去，告诉那帮混蛋们：马王爷的确是长角的。于是我的悲剧就降临了，命运的齿轮也嘎嘎地转动起来。
‘夜壶’这个绰号非常有特色，混道上的人多多少少都听说过这个绰号。俗话说：功夫再高，一枪撂倒。自从后膛枪出现并完善之后，大侠、女侠、侠客之类走白道的人物都死绝了，于是混黑道和灰道的人物就活得比较滋润了。而混道上的人就必须要有个或响亮或奇特的名号，止小儿夜哭就靠它了。
‘夜壶’这个名号就非常有特色，当然能让混道上的人记住这个绰号的并不是因为它的奇特，而是因为他的老爸：疤脸。疤脸在未成名前叫铁牛，人如其名，长得高大壮实，一身肌肉就如同铁板似的。一看就知道是能抗的，至于能打否暂时不知道。
不过，很快大家就都知道，铁牛不但能抗，更能打。当年铁牛被几十个人围殴，刀伤无数，最严重的是被人从眼角到嘴角，斜向划开一个大口子，眼珠子差点就掉了出来，当场就血流满面，状如夜叉。铁牛愣是一声不吭，手持双刀从东区杀到西区，再从西区杀到北区，硬是废了十数人，吓尿九条街。从此成就疤脸的名号，无人不服，无人敢抗，成为数一数二的扛把子。
据说疤脸有八个老婆，不是小三，更不是小四，正儿八经拜堂成亲的那种。当然法律是不会承认的，但道上的人都认可就成。夜壶是疤脸与第八个老婆的孩子，也是最小的孩子。长的斯斯文文，跟个娘炮似的，应该是继承了他娘的基因。
夜壶是个文化人，自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中专在读，高学历啊，夜壶的几个兄弟姐妹中就数他牛，最差的一个可是连小学都没读完的。老一辈在道上行走的人都有个底线，一般都不会碰学生。可夜壶却不这么认为，他出道晚，需要开展新业务，学校可是块处女地，需要好好地开发。夜壶是文化人，他可知道女人和孩子的钱最好赚。
收保护费可是道上传统的业务。这项业务非常好，门槛低，风险小，收益可不少。每人十块，一千人就是一万，够夜壶吃喝玩乐的了。若每人一百块，那么每月就有十万，哇咔咔，那真是发财了。当然对于真正的大佬来说十万也就是一根毛的事情，也许爽个一晚上，一百万就没了。十万，也就一泡尿的功夫。
夜壶是文化人，他的想法可不一样。贩毒走私、杀人越货这些掉脑袋的事情，应该让脑袋里长肌肉的人去干。他现在需要的是经验，管理的经验。别看收保护费是小儿科的事情，但大头目、小头目该如何安排，如何划区，具体以什么名义收费，上下该如何打点，碰到刺头该如何解决，这些都需要管理经验。现在他最缺的就是威望和经验。
是的，威望和经验，这些都是夜壶势在必得的。所以他需要杀一儆百，杀鸡给猴看。而我正是那只完美的鸡，无家、无钱，无亲人，典型的三无。只要事后我还能留一口气，就不会有太大的麻烦。而如何处理麻烦也正是夜壶需要学习和体验的。
对于我来说，事件的起始是从小胖墩开始的。小胖墩是老班长的侄子，具有军人般的硬气，当然你也可认为他比较倔。顺便提一下，我上的是夜班，我还有一只超萌小白猫，喜欢白天陪我睡觉。对于上夜班我并不是很反感，因为我可以在酒店乘一顿口味不错的晚餐，这一点让我非常满意。而我上班的时间，也正是小胖墩他们放学的时间。有时会碰到小胖墩，我都会打声招呼。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直到夜壶开始实施他那龌蹉计划。
第一次，夜壶带着马仔一声不吭就走了，我也没在意。第二次，互相威胁了一番也就散了。第三次，互相推搡之后就动了手，我把那些混蛋都打了一顿，自己也疼了好多天，半边脸都肿的像个紫馒头。身体受伤我不在乎，关键是回头被领班狠狠骂了一顿，并让我回家好好反省，这让我心里很不舒爽，见义勇为不是应该被表扬的吗？
幸亏家里有只超搞笑的小猫可以让我欺负，否则我肯定会被憋死。当我用脚指头给小猫软软暖暖的肚皮按摩之后，我就不生气了。虽然我还是不服，不过领班也有难处，大家都是混口饭吃，若是那帮混子到酒店捣乱，大家都得下岗。虽然事情最后都会解决，酒店也不是小白羊，但就怕那些混蛋没长脑子，喜欢鸡蛋碰石头，那么总得有人出来背黑锅。
背黑锅，这种处理方式简单粗暴，但非常好使。成本低，见效快，效果却一级棒。只是必须有人倒霉，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大家都乐得这么干。因为这种处理方式都已经写于‘神圣’的潜规则手册中的了。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于是我在家躲了几天，顺便养养伤。谢天谢地，领班够哥们，在我养伤的时候还留着我的岗位。待到风平浪静我才出门上班，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非常可惜的是，我并不了解我的敌人，我再次错误地估计了事件的复杂性。于是我倒了大霉。
清晨，只有扫大街的大妈在辛勤地工作。我骑着老旧的脚踏车回家，顺便提一下，我对这辆车可好了，该上油的时候绝不偷懒，所以老旧归老旧，功效还是一级棒的。正当我想着该喝稀饭还是豆浆，是买一根油条还是一个烧饼的时候，一道黑影袭来。
在我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阵巨疼之下，我被砸下了车。可怜的脚踏车斜着飞出去撞在行道树上，看着轮子应该是歪了，一阵心疼。没错，我首先关心的并不是自己，而是我的脚踏车。我从没想过自己的同类，不，现在应该说人类，会如此的残忍。若我事先能早点认识到这个道理，我想我绝不会再去关心什么脚踏车，肯定会首先担心自己。
在摔在地上并滑行的过程中，我似乎还看到不远处扫地的大妈，吓得扫把掉地上都浑然不觉。短短的一瞬间，我明白了，该来的总会来，看来一顿毒打是免不了的了。我不是没被围殴过，只要能保护好脑袋，三个礼拜之后，不，也许只要三天，我又可以活蹦乱跳的，没事的，死不了。不就是一顿打嘛，打完事情也就结了。
到这个时候，我还十分乐观，还有时间心里想着对那扫地大妈说声对不起，不好意思让你受惊了，你赶紧跑远点，可别被牵连到，遭遇无妄之灾。
不知道从那里窜出来的一群人，气势汹汹把我围了起来。木棍、钢筋加板砖，劈头盖脑直往我身上招呼，而我只能护住脑袋，努力缩成一团，期待这帮连毛都没长齐的大爷爽完赶紧走人。可是，突然之间腰肾部位传来巨疼，在鼻涕眼泪流出来之前，我两眼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我再次醒来，已经是在医院的重症病房。我感觉到自己视线模糊，浑身疼痛，倍感恶心想要呕吐。按照医生的说法，我能活着简直就是个奇迹。当时推进急救室的时候，浑身血肉模糊，生命特征已微弱。若不是我的求生意志坚强，只怕在手术中就该去了。不过现在活着其实也是受罪，还不如就这么去了。
医生是绝对不会告诉我到底怎么了的，还是老班长在我的恳求下，唉声叹气，断断续续地让我明白了我的糟糕处境。由于脑袋受重击，重度脑震荡不说，视觉神经可能被血块压迫造成视线模糊；右手腕粉碎性骨折，就算好了也捏不住一张薄纸；左脚跟肌腱被砍断，以后别说跑了，估计走路都得需要拐子的帮助；肋骨断几根是小意思，关键是断骨戳伤了肺部，走几步都得喘一喘；最糟糕的是我的一个肾没了，就这么没了。
我哭了，自从院长去世之后，再苦再累我都没大哭过，这回我在老班长的面前哭了，像个小娃娃一样，哭得稀里哗啦。老班长静静地看着我，什么话都没说，直到我平静下来又告诉我：是扫地的大妈报的警，幸亏抢救及时，否者我只能挺尸马路了。还有打我的人已经自首了，没错，有个人扛下所有的罪责。但是这个小子父母离异，自己穷得就快要当裤子，只差没上街要饭了。老班长还告诉我，动手的是砲哥的人，都是群好勇斗狠，出手没轻重的人。被打死的也不是一个两个的了，但他们还是好好地活着，而且还活的有滋有味。
于是我哽咽了，未来一片黑暗，别说未来，就算眼前的一关我都过不了啊。最后老班长拍拍我的肩膀，仿佛下定决心般对我说：“傻小子，好好活着，别想太多。钱，我来办，你不要担心。我先走了，你好好养伤。”
说完老班长就走了，从此以后再也没出现过。后来一个小护士偷偷地告诉我，她与老班长相熟，由于我没有医保，是他把自己的房子卖了才垫付了我那巨额的医疗费，而且还远远不够。我的天哪！刹那间我感觉大脑充血，当时我就要求出院，我绝对要出院，天杀的，快把钱还来。可是我不能动弹，只能大声嚷嚷：“医生！医生！医生！……咳咳咳咳……我要出院，我不治了！……咳咳咳咳……”
小护士吓坏了，医生也来了，但是他只是给我一针，于是我安静了，继续躺在病床上。事后小护士眼泪汪汪地告诉我，是老班长托付她照顾我的，现在我这么激动，让她很不好办啊。于是我沉默了，一心等待老班长再次出现。
可是老班长很久没出现了，后来小胖墩偷偷地来看我，在我的询问下告诉我，老班长到边境去做大买卖了。只有那种地方才会有来钱快又多的大买卖。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说过话，只是静静地等待。年复一年，直到最近，日子突然变得难过，很快我从理疗病房转到了普通病房，从普通病房转到了停尸房的旁边，直到有一天，我大部分的药都停了。
我知道，该是我做出决定的时候到来了。这时候我又想起了老院长的话：人生自古谁无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死并不可怕，要死就要死的有尊严，有骨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