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述职会议中场休息时，方晴在走廊上碰到一前一后的延妍和迟郁郁，向二人点头示意。
迟郁郁抿嘴一笑，眼睛眨了眨，很是俏皮。
延妍的周身则瞬间散发着母性的光辉，脸上也显出了从未见过的娇美笑容。连一贯狠厉之气的眼神也变得柔和了许多，整个人也从从随时都可能爆发的状态变为安逸无比。
那感觉就好比一直汹涌澎湃的海潮，大起大落拍打惯了的，突然一下子潮退了，怒涛没了，瞬间转为一湖风也吹不出丝毫波澜的镜湖，找不到一丝过往的惊涛骇浪的痕迹了。有种不真实的现实。
方晴看人很准却对此颇有兴趣，在她的阅历里很少见到这样变化多端的女人，倒是也没多想，很快就到了下半场，延妍上场了。
果不其然，她的PPT做得那叫一个高大上，方晴想到她复班的当天，下班之前延妍叫来了咨询部的一位男同事，然后很慎重对他说，“拜托，一定帮我好好改好啊，至少不能差过你们投标给客户看的标准。”
当时，方晴就敏捷的想到，估计是让人改PPT了，她不留痕迹看了看台下的几人，心想，其实这也没什么，对他们这类人来说，只要达到结果就可以，根本不会在乎过程。心中问自己，“你为什么总要介意这些手段呢，为什么就没有想过借力呢？这种心态是否就一定正确呢？”
“感谢各位领导，各位同事的聆听。下面。”
方晴一看延妍上场的正式架势就想起了主流电视台那种晚会的致辞：各位领导，各位来宾，在这个春暖花开，草长莺飞的日子里，我怀着激动的心情站到了台上，如何如何。
心想，原来延妍是这种风格，这是一种很落伍，很假很矫情的形式，她难道不知吗？她的衣服也是那种直筒状的，把整个人衬托得像个水桶，在方晴的审美里，那是四五十岁大妈级别的款式。或者她是根据自己的身材所选？这么说，延妍虽然现在深圳，每天挂在嘴边她是如何城市人，她老公家境怎样怎样，但骨子里她并没有摈弃她所嫌弃的乡土气。
延妍根本不介意，她将方晴所说的这种风格演绎到了极致，说到过往业绩展望的时候，方晴正在学习她的那种关于时间节点的PPT做法，心说看来这个就是让咨询部的人做的，那是他们常用的模板，而且她的叙述当中夹杂了太多的铺陈和形容词，并没有太多对于工作本身的实质反思，也看不到关于工作的任何有用总结，至于她对自我的评价更是全无。
方晴心想，比自己差远了，只是老板们是否会如自己一样认为呢？按说，自己这种务实的风格更先进才对，老板们会如何选择？
方晴想到这里将自己当做老板，尝试着假设自己就是老板，站在老板角度会如何评判。
她用这样的心态重新审视着台上的延妍，思路突然清晰了，哼，如果我就是老板，此刻，我只想走，她这样是在浪费我的时间，我会觉得这个员工就是个浪费公司成本的人，如果她还有其他用处，比如协调能力，这个似乎还挺适合延妍，如果没有，我会后悔难过，天啦，我花了这么多钱，养了这么个虚夸的人，我想如果情非得已，我多半不太想要这个人。但同时又想，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很适合当领导，自己就不行，太过实在，不会说冠冕堂皇的话。
只是，修总会这样想吗？他会不会反而喜欢这种风格呢？溜须拍马，这类人最是擅长。毕竟很多领导还是很吃这一套的。尤其延妍讲到展望篇章开始做出一副憧憬状，前面加了很多铺垫词，“我们会在袁总的带领下，在公司领导层的带领下，在修总和万总的带领下，我们会很好的去做好我们未来该做的事情。我们一定要好好的谨记我们修总的指导和教诲。”这些方晴心中有点反胃的说辞，她还说的极具官方，心说，你多少带点感情啊，演也演得太假，我不信修总这个级别的人不觉得反感。
她还是那种伸开双臂，面容上扬，做无比陶醉憧憬，果然是在陶醉憧憬着未来，迎接着未来。方晴通过延妍的举止，大概能猜到她家庭背景中的人物性格特征，或许，在昨天晚上，她家里的父母一辈的人，包括她那个时常在口中念叨的老公还这样教导过她，“记住，反正，这种述职会，就是两点，一点是歌功颂德和表露忠心。只要这两点就万事大吉了，再加上高大上的PPT，一切搞定。”就延妍的性格折射出来的家庭修养，她的家庭成员的性格和智商，完全能出这样的未必多高明却还沾沾自喜的主意。她的老公应该是那种本身没多大本事还诸多要求别人，不会慎独，却看不惯很多事情的人。性格本事大大弱于延妍，但家庭背景的对比，延妍可能是更谦让的一方。这样的男人未必大恶但绝非良善之辈，由于自小被人宠溺惯了，一切都是伸来即可，自己又不愿奋斗，这就决定了他对老婆要求极高，如果谁要威胁到他老婆的位子，他不会告诉老婆要自己努力善待别人，他只会出一些歪门邪道痛下杀手来赶别人走。
方晴越往下想越惊心，强制打住自己，再这样下去，灵魂该又要抽离，几乎能看到延妍回到家中与家人相处的情景了。
通过对方言谈举止便能猜出对方背景，家庭的来龙去脉，性格本身的形成原因，甚至能想象出他们每做一个决定背后的故事、交谈细节等等，方晴这种本领，与生俱来，只有她自己知晓。
事实上她实际能力比这个还要恐怖得多，以前她没有过多关注，直至两年前接触招聘，观人分析人渐渐多，在一位高人的指点下，她才知道，原来自己天生是这样的人，一时被自己吓到了，按说她该学习心理学，但因为怕自己走火入魔难以自拔，她一直不敢真的去碰。
就在方晴不确定的当口，修中青起身没有任何招呼的离去了，方晴顿时明了，原来他是辨得清好坏的，多半实在听不下去了。
方晴有点小得意，看来自己猜对了，自己的洞察力果真还行。
台上双臂张开做展望状的延妍看着修总离开气势稍微委顿，目光追随着修总的背影飘了一路，但很快就又继续一鼓作气的讲了许多听来其实都一个意思的渲染之词。
方晴忽然有点同情她，原来她就这水平，自己是能力大过野心，自我评价低于实际潜力，而她呢，是野心盖过能力，自我评价高于实际水平。
这场述职会议结束后，修中青做了简单的总结后就将方晴叫到了办公室，“关一下门。”
“噢。”
“坐。”
修总变得让人如沐春风，怎么，他不是很严厉说话很尖刻的？噢，对了，第一次面试他大概就是这个样子，只是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是浑身带刺的，看着自己都没好脸色的，而且是极度不认可自己讨厌自己，怎么现在一下子变得，好像他很喜欢自己，与自己相交多年，早已是推心置腹的挚友一般。转变也太大了吧！
这点倒好像延妍。变色龙一样。
“怎么样，听说你要离职。”修中青说这句话时很咄咄逼人，方晴进门刹那他营造的祥和舒服的氛围瞬间又转变了。
方晴想，这些人都是学表演的吗，大起大落，一秒笑一秒哭，演技那叫一个神啊，各大电影节上的影帝，有几个能盖过生活当中的随便一个人的一个眼神，融入骨子里的点滴溢出，投射，显现？
“对，我是要离职。”
方晴说得坦然，修中青愣了一下，身子离开桌面，整个往后倒，直至背靠到了沙发，与方晴的距离拉得老开，打量了方晴几秒钟后，慈祥一笑，“怎么啦，干得不爽啊！”
方晴又是一个没想到，他怎么态度又变了，潜意识瞬间组合了一下内容：他原本是想给自己一个下马威的，尤其看自己这么卖力的做述职报告，当中还多次提到了自己如何如何用功和努力，可见是不想离职的，但既然她提过离职，之前又与部门不睦，那就必须给她点颜色看看，没想到自己坦诚相告，哼，他没想到的是，自己的确是要离职，并非跟他玩的什么策略，只是纵然离职也不能怂包的滚蛋，要证明给这些人看自己不差。
这些只在方晴内心深处一闪而过的结论，方晴并未过多分析捕捉也未刻意咀嚼。她仅仅是凭感觉。
但的确她感觉到了修中青内心。
在述职之前，修中青已经做好了接受方晴离去的结果，虽然这样于他并不利，尤其是述职前后招聘部门各人的动态，延妍的跳脱，万树才的奔走，李奇的消沉，一切都在向这个结局发展。
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方晴居然在述职中表现这样惊艳，瞬间改变了格局。
他当时想，原来这个团队当中，真正厉害的人物隐藏在这里，这倒是个可用的人物，自己能否在公司立足，就靠这类做事情的人了。
但有才之人多自傲，万树才和李奇都驾驭不了她，已然说明问题，让人控制不住的人，可不太好。
于是，他想先给方晴一个下马威，其实就是彼此一个台阶，方晴就梯下就是了，可她，居然一口承认，她真的要走？
不会，真要走，一走了之就是了，还这么认真准备述职会，还讲得这么好。
哼，他在那打量方晴的几秒钟迂回想了很多，各种念头如光速一样闪现，心中笑了笑，算了，既然是个人才，那我就认了，顺着她来吧，反正最终为我所用就行了。
“可能不太合适吧。”待方晴说完这句，他移了移身体，双手撑到桌面上，掏心掏肺的语气问，“不喜欢现在这个工作啊。”随即提高了声调，使声音变得更加高亢，听者愉悦，“我也听说你好像工作状态不是很好，啊，请假，然后又说离职，我说不能啊，面试的时候挺认可的，挺优秀的一个女孩子啊，我说是不是你们不会跟人家沟通噢。”
方晴这时意识到他似乎在给自己台阶，看来是真的想挽留自己，那为何不接受呢？只要他认可自己，就算在这家公司能继续下去了，反正自己又不缺能力。在哪工作不是工作，又有哪份工作十全十美。
方晴被他感染得也哈笑了起来，“可能我有时候只顾着做事，跟同事交流得少了，因为我这个人做事比较专注投入，这个也是我的问题。至于请假，是我身体有点不舒服，之前正好加班就调休了一天。”
“啊。”方晴说得基本是实话，但对于修中青真假皆不重要，只看字面即可，看着方晴分析自己还用手指着她自己，发现这个丫头越来越有意思，一会讳莫如深让人琢磨不透，一会又天真纯粹得好似一张白纸，这样的人好像一个大才之象，只是她那个学校也很一般啊。难道是传说中，不受章法限制的怪才？
“身体好了吧，要不要多休息几天。”
“不用不用。没什么大事，就是需要休息一下。招聘工作是个耗费心力的工作，到了一个点，难免的，调节一下就好了。”
“也是，招聘工作很耗神。”修中青说着突然笑成了一朵花，“你说你这个丫头，有事有困难就跟我们说嘛，公司又不是不近人情的地方，辞什么职啊。”
方晴一听他那声丫头，心中一暖，瞬间便生出了无比信任，开始暗怪自己不识好歹，不好意思笑道，“我的工作做得一般。”
“觉得我们公司怎么样，我，怎么样。”
方晴笑说很好。“我很认可公司，也很认可修总，挺好的。”
修中青迅速抓住关键，缓慢的做了一个结，眼睛鼓了鼓，配合他说话的节奏，每说一句就微微鼓动一下眼珠，“那就是认可公司，又认可我。那就是不认可部门呗。”
见方晴沉默含笑，一笑道，“好办。公司现有的部门、职位，想做哪个随便挑。”
方晴受宠若惊，“可以吗。”见修中青砸了一下，意思是，都说了还，忙道，“那我想进课件部，做课件设计。”
“嗯，我听说你喜欢看书，历史，喜欢研究吗？”
“嗯。”
“可以，你去准备吧，我找他们部门的头说一下，走正常流程，转岗。啊，好了，事情完了。待会早些回去休息吧，述职也挺辛苦的，好好休息。”
“谢谢修总的信任。我会好好干的。”方晴开心得退出了修中青的办公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