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阿康
大学毕业后，我便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投靠我的姐姐。刚到那里的时候感觉很新鲜，到处都是香蕉树和甘蔗田，到处都有池塘和小鱼儿。我租住在一座三层的小楼上，旁边是一条小溪，小溪对面不远便是集市。这里的集市每四天举行一次，早晨我从楼上看过去，便会看到一顶顶五颜六色的像放大了的蘑菇似的顶篷慢慢地伸展开来。
离我上班的地方不远有一个广场，它是全镇人民的健身和娱乐中心，尤其是到了晚上特别热闹。经历了一天的忙碌，人们怀着闲散的心情在这里游玩。有手牵手的小情侣，有跳广场舞的大妈。有时尚流行的服饰，有风味独特的小吃。
晚上下班后我会领着我的小外甥到广场上玩，日子一天天过的到也安逸。只是偶尔想起年少时那些轻狂的梦时，难免一阵阵的心虚。
我的小外甥很敏感，他虽然只有一岁多，但是却能感觉到我的情绪。我开心的时候，他也开心。我闷闷不乐的时候，他也闷闷不乐。有时候我会把他撒开，任由他冲进跳广场舞的大妈群中。有时候我会和他一起开小汽车玩，或是一起去逗广场上的小丫头。每次回家的时候，他都会摸摸我的胡子，咯咯地笑了。想想还是做个小孩好，什么事都有大人扛着。
听姐姐说，阿康也在这座城市，于是便要了他的联系方式。算上去，我与阿康有4年多没见过面了。对于阿康我存在着太多的想象，我想这个从小就知道操心的孩子，混的一定比别人好。
那天阿康是在地铁站接的我，他看上去比以前瘦了一些，还是那么的不苟言笑。阿康租住的房子在一个远离闹市的小区里，这种地方房价物价都比较便宜，吃的用的也比较方便，是打工者长期生活的首选场所。但是环境比较脏乱，到处都是凌乱裸露的电线和一次性餐具。
在与阿康的交流中，我逐渐了解到了他和阿燕的故事。
阿康之前一直在某座城市的鞋厂里上班。有一年春节过后，他决定换一份工作，去往另一个城市。对于一个前路未卜、形单影只的游子来说，在踏上火车那一刻总有一种默然的惆怅。可能是车厢的窗户坏了，冷风直往人脖子里扑，窗边的阿康冻得缩紧了身体。在阿康的身边坐着一个女孩，女孩同样很冷。不知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她向阿康的身上凑了凑。这个女孩便是阿燕，这便是他们的相识。阿康说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温暖和依偎，所以他毫不犹豫地追随了阿燕。
阿燕所在的工厂主要生产一次性的塑料杯子，阿康说他对这家工厂的第一印象是气味太难闻了，但那却是他人生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对阿康来说，最幸福的事就是围在阿燕身边。上夜班时，阿康会把阿燕的储物柜塞得满满的，里面有水果、饼干和饮料。后来阿康知道阿燕爱吃山楂后，又在里面放进了各式各样的山楂。
杯子从固定的模具里出来之后带有很高的温度，工人需要戴着指套用小刀削去杯子周边多余的棱角，指套戴久了指甲就容易脱落。每次看到阿燕那双纤细而又布满伤痕的手时，阿康都暗暗地想，自己将来一定要争气，让自己心爱的人不再受这样的操劳。
阿燕是一个害羞的女孩，经常脸红，就连别人给她拍照都会脸红。当阿康在厂里面大喊着她的名字说喜欢她时，她会捶阿康几下。有一次阿康发现一个规律，许多歌词都是押韵的，比如《千里之外》这首歌。当阿康将这个发现告诉阿燕时，一个同事好奇地问：“上班的时候讨论这个问题干嘛？”阿康回答：“以后讲给小孩子听啊。”同事很惊讶：“呦，阿燕都准备给你生小孩了！”于是，阿燕的脸又红了……
有一次阿康看到一篇日志，里面讲述了许多心形的折法。于是阿康突发灵感，便折了无数的心送给了阿燕。
阿康曾无数次地想象过，要把阿燕娶回家。可是他一直没有勇气表白，阿燕会千里迢迢地嫁给自己这个穷小子吗？有一次阿康试探着问阿燕，你喜欢什么样的男生啊？阿燕想了想回答他，要有三个条件：第一要比她大，第二要什么活都会干，第三凡事都要让着她。说完阿燕又说，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一颗真心就够了……
后来阿康跟人打了一架，原因是其他车间里有一个男孩总是来找阿燕聊天。阿康说过他几次，但每次他都把阿康当成了空气。到第三次时，阿康直接和他在车间里打了起来。也许是阿康的小心眼激起了阿燕的不满，阿燕说他管的太宽了，继而言行也冷漠了起来。这使原本就缺乏自信的阿康，一下子没了主张。
阿燕有一个弟弟和妹妹都在念书，所以她母亲希望她能够嫁近一点，对家里也有一个照应。农村不上学的孩子结婚都比较早，面对一次次的催促，阿燕最终选择了不辞而别。
阿康说他以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心长在哪里，可是那一次他清晰地感觉到了。因为它是那么的痛，痛彻心扉，痛的无法呼吸。千疮百孔，支离破碎，碎的粘都粘不起来了。阿燕走后，阿康还是会去阿燕住过的宿舍楼下去等。他多想阿燕能像从前那样，再为他撑一次伞。可是幻想始终是幻想，哪怕重复一千遍。直到天都黑了，阿康才想起，阿燕是真的走了……
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阿康一直梦到阿燕。在梦里有时候阿燕是阿康的邻居，阿康总是扒在矮矮的墙头上朝阿燕家望。有时候阿康在河边的草地上放羊，而阿燕就在河边的石板上洗衣服。可是每次梦到一半就醒了，因为梦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提醒他，你是在做梦，你是在做梦！阿康后来换了一个厂，那个厂也有一个生产塑料制品的部门。每次经过那里，当人们捂着鼻子飞快地跑开时，阿康却站在那里嗅嗅那种气味。那是爱的味道，也是痛的味道。
阿康说他不怨别人，只怨自己无能。阿康说自打自己记事起，他的亲戚邻居便告诉他：“你家里穷，你要好好努力。”小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哪里穷，长大后才发现自己是真穷，不仅包括物质而且包括精神。自己不会花言巧语，不会陪女孩子逛街，更不会哄女孩子开心，又总是闷闷不乐。谁会愿意和这样的人在一起？幸好阿燕离开了自己，要不然那才是真的倒霉。
阿康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比如厂里的某某，他满嘴瞎话，更没有自己工作努力，但是他会拍领导的马屁。再比如厂里的某某，他借了我的钱，不仅不还，我问他要时，他却很强势地说，不就几个钱，我还不起还是咋地？而人们总是向着这些强势者，他们并不关心谁对谁错，反而责怪我管不住自己的钱……
阿康说他很羡慕那些在公司年会上手握话筒的人和那些在酒桌上侃侃而谈的人。有时候自己也想表现的开心一点，可是每当自己龇牙咧嘴笑出来时，总感觉是那么的做作和别扭，那根本就不是自己！阿康说他也明白心不狠站不稳的道理，他痛恨自己的心太软，总是不好意损伤别人的感情。可是后来他才发现不是因为自己心软而是骨子里的自卑，总是企图通过感情上的让步来占据理论上的优势。阿康说，可是知道有什么用呢？我改变不了，我的每一片叶子、每一个细胞都是橘子树，你让我在上面结出一个苹果来，可能吗？这就是命，认了吧！
阿康说他曾经在一个高档的餐厅里做过服务员，他说经常出入那里的人有两种，一种是来这里消费的富人，一种是服务富人的穷人。这两种人呼吸着同一片空气，但中间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富人的一顿饭钱可以抵得上自己两个月的工资。阿康说他不知道墙那边是怎样一番世界，他只知道墙这边，自己所能接触到的工作永远都是不需要文化的体力活，自己所能接触到的人永远都是社会最底层的人。阿康说他不是喜欢那样的工作也不是和那些人有着共同的志向才物以类聚的，而是被这堵墙强行挤压到一起的。
阿康说在工厂最忙的时候，他曾连续上过一个多月的夜班。晚上上班时是灰蒙蒙的天空，早上下班时还是灰蒙蒙的天空。有很多时候他都分不清自己是该上班了还是已经下班了，现在是今天还是昨天，自己是活着还死了。每当下雨的时候，他都能感觉到一种清冷，那种清冷是小时候就印在骨髓里的。每当这时，他都会对这个世界产生一种深深的恐惧，好像有一个巨大的怪物将会破门而入抢走他的灵魂。
阿康又说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如果自己混的很成功，那人们会说：“你看，阿康他爹真有福气！人虽然懒，但是人家儿子争气。”那老天爷岂不是瞎了眼？因为像他爹这样的人是不配拥有这样的名誉和福气的！
我不知道阿康怎么会产生出这样不合逻辑的逻辑，我只是觉得他爹很可悲。尤其是想到他爹的聪明时，就愈加的觉得可悲。
阿康说有一次公交车在等绿灯时，他朝窗外望去，发现公园里有一个流浪的妇女。她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服，背着一个蛇皮口袋，嘴里津津有味地吃着一个干巴巴的馒头。阿康说他突然就哭了，那个妇女多么的像自己的母亲啊！稀里糊涂地嫁给他爹，辛辛苦苦地把自己拉扯大，没享过一天福。而自己就站在旁边看着，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希望都不能够给她。也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自己更为不幸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