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剧社团是上一届学长创建起来的,那时候也曾辉煌过一段时间。可惜后来毕业的毕业,退团的退团,到了现在包括我在内,一共就剩下了六个社员。顾连江是社长,我是挂名副社,剩下的四个人,除了一个是录音助手,其余三个完全是挂名打酱油的。
“可是,距离校庆只剩下一个月的时间了。”我有些担心地看着顾连江,“校长这么做,不是成心不想让社团继续下去吗?”
“总之交给你们了。”大二的一个学长直接站起来,丢下这句话就走出了社团办公室。
他这一走,剩下两个打酱油的也都纷纷跟着起身离开了。负责录音的是大二的杜荷,她想了想说:“其实我还是很喜欢这个社团的,社长要是你们想到什么好办法,要帮忙找我就好。”
顾连江微微点了点头,冲着杜荷笑了笑:“那今天就先这样吧,你先回去吧。”
杜荷收拾好桌上的东西,朝我看了一眼,默默地拎起背包走人了。
一时之间,竟然只剩下了我和顾连江两个人,他从座位上站起来,缓缓朝我这边走过来,直到走到我面前才停下脚步。他抬起手从我耳边拂过,我心跳蓦地漏了一拍。
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弄得一身灰?”他的声音,温雅隽秀,一如他这个人给别人的感觉一样。永远是温和的,根本无法想象这个人会有其他的表情。
“哦。”我抬起手将耳边的头发别到耳后,“刚刚不小心摔了一跤而已。”
“回家吧,今天社团活动取消。”他说着,接过我手中的背包自然地提在手上,“难得提前回家,太难得了。”
我点点头,跟在他身后走出了社团办公室,时间还早,因为是社团时间,校园里前所未有的热闹,很多女生看到顾连江出来,纷纷尖叫着围过来。
我低下头,心情有些微妙。
“不要担心。”顾连江的声音带着某种安抚人心的力量,沁入我心扉,他伸手揉了揉我额头,“我是不会让社团就这么消失的。”
“嗯。”我对着他笑了笑,无法告诉他,其实我这么惆怅,并不全是因为社团的事情。
“其实校长想撤销社团,是因为不想分散你的注意力吧。”我不笨,稍微想一想就知道校长的用意何在,“你的身体本来就不是很好。其实社团关了也未必是件坏事情。加上我也要复习准备考研了呢,时间过得真快。”
顾连江的脚步停了下来,我转过头去看他,那一瞬间,似有光从他眼角消失,他冲我笑:“夕颜。”
“嗯?”我困惑地望着他,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停下来,“怎么了?”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对我说什么,但他最终只是轻轻摇了摇头,大步向前跨了几步走到我身侧:“走吧,边走边说。”
“嗯。”我点点头,放缓脚步走在樱花飞舞的校园小道上。
九年后的顾连江已经足足比我高出一头,不过身体不是很好,因为心脏的问题,脸色发白,只有嘴唇有异样的红润。
“一个月一部剧,其实时间还是很充足的。”顾连江说着,语气虽然温和却有种不容忽视的力量。在我的记忆之中,好像顾连江一直就是无所不能的天才,无论多么糟糕的处境,多么无法收场的情况,只要有他在,一切就都可以解决。
我深呼一口气:“可是你的身体……”
“我没事,这点小事不需要担心。”他眯起眼睛,笑得很温暖,“夕颜,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不要害怕,一切有我。
不知怎地,原本有些躁动不安的心情,奇迹般地被抚平了。
我笑着点头,扭头望向校门口,却瞧见那里站着一个少年,有些眼熟,只见少年身后停着一辆黑色轿车,他脸上的表情因为隔得太远看不太清楚。可是我有种直觉,那一定是十分傲慢又不屑的神色。
“是他?”我下意识地喃喃了一句。
顾连江愣了愣,顺着我的视线望过去:“你认识?”
“不算认识。”我摇了摇头,看着车门开启,少年弯腰坐了进去。
“走吧。”顾连江轻轻握住我的手,我本能地想抽离,可他握得很紧,我挣不开,便由他握着。
太阳还高高挂在西边的天空,没有天黑。我嘴角偷偷翘起来,故意低下头不让谁发现,只是被他牵住手,我就已经快乐地可以忘记全部的烦恼。
顾家离学校并不远,正常情况下只需要坐四站路就可以抵达。因为今天实在是太早离校,顾连江说难得好天气,就拽着我一路走回家。
打开家门,顾阿姨正和保姆一起在烧晚饭,看到我们回来便解下围裙,吩咐我们去洗手一会儿下楼吃饭。我换下拖鞋拎着背包上了楼,只听到身后,顾阿姨打电话叫顾叔叔回来吃晚饭的声音。
对于顾阿姨,我心中一直有一种敬而远之的自觉,我知道她不喜欢我,这个认知,其实从九年前,我第一次踏进顾家大门开始就已经存在了。
那一晚发生的事情,我实在不愿意去回想,因为一旦去想,心口就会隐隐发痛。
“吃饭了。”
就在顾阿姨过来叫我吃饭时,拿出来交给顾连江的信从手中滑落,粉红色在此刻看来尤其刺目。
“这是什么?粉红色的信……难不成是情书?”顾阿姨看着地上的信封,语气有些冰冷,“苏夕颜,我想我很久以前就告诉过你,你配不上连江,不要妄想了。”
“不……不是……这只是帮同学……而已。”对顾阿姨我还是有一种敬畏的心态的,毕竟她是顾叔叔的妻子,顾连江的妈妈。
“我不管你的理由是什么,以后这种东西不准往家里带,我也不希望连江看到这些东西。他现在以学业为重,你最好不要去打扰他,知道了吗?”她再一次警告我,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太多次。
“我知道了。”我低着头小声说。
“知道就好。”
“妈,吃饭了,你在和夕颜聊什么呢?”顾连江突然冒出来,打破了我和顾阿姨之间的诡异气氛。
“没什么,去吃饭吧。”顾阿姨对他笑笑说。
顾连江放慢脚步,没有和顾阿姨一起下楼,而是等我走到他身边时,他抬手摸着我的头说:“没事的,有哥哥在。”
为了能光明正大地站在他身边,我可以默默地替同学送情书,为了能这样在他身边,我告诉所有人,我不喜欢顾连江,他只是我的哥哥,仅此而已。
他对我说“有我在”,这样就可以了,不是吗?
我和他一起下楼,吃饭的时候他就坐在我对面,就在我抬头就可以看到的地方。我必须隐藏好自己的全部情绪,喜怒哀乐统统收藏好,这样就可以维持这种奢侈的距离了。
“夕颜最喜欢的红烧狮子头。”顾连江拿起汤勺舀了一大个递到我面前,“来,给你。”
“谢谢。”我下意识地看了顾阿姨一眼,看到她冷然的视线,我自然地接过汤勺,笑着说,“我自己动手。你自己吃,不要给我夹菜。”
我低下头去,不想让顾连江看到我眼底浮现的酸意,我害怕看到他温暖的眸光就会忍不住在人前哭出来。
那一晚我都没有睡着。
躺在床上,将脸埋进柔软的棉被里,开始回想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喜欢顾连江的呢?
是第一眼,他朝我摊开掌心让我跟他走,还是在黑暗之中奋不顾身地接住滑下台阶的我,又或者是后来这七年的时间里,一点一滴累积起来的?
这些年来,有他在,我就从未受过别人欺负,有人想伤害我,他总是第一个挡在我面前,明明他自己身体也很不好。
我忽然害怕起来,原来在过去的那么多日子里,顾连江已经像是空气一般存在于我的生命之中了。
那或者不是喜欢,却是比喜欢更加沉重的感情,我不敢细想,害怕深究了,自己就无法在他面前扮演好现在的自己。
我将自己紧紧缩成一团,不安得像是束起全部刺的刺猬。有些喜欢,注定是无法有结果的。
可惜啊,我永远都不能让顾连江知道这一点,不能让他再难堪了,也不能……再让顾家为我陷入纷争。我知道寄人篱下的苦楚,我更知道顾叔叔为了收养我和顾阿姨闹得不可开交。我已经是个大麻烦了,又怎么能让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的顾家再次大动干戈?
我知道顾连江一定会保护我的,我只是不想再懦弱得一直处于被他保护的状态。
我对自己发誓,一睡醒来之后,顾连江就只是哥哥,以后……就保持距离,不让所有人困扰。
“咚咚……”
有人轻轻敲我的房门,跟着是一个声音传进来:“夕颜,睡了吗?”
是顾连江,我心里一颤:“睡了。”
门外沉默了一会儿,再缓缓开口的时候,声音已经带了一丝关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夕颜,你今天不对劲。”
那一瞬间,所有的委屈和难过,全因这个人的一句话全部涌了上来。
我飞快地捂住自己的唇,不能哭出声音来。为什么呢,明明这些糟糕的心情自己已经压抑住了,却在那个人轻轻的一句关切下全部决堤?
“我没事。”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正常一些,“我只是,有点困。”
“好吧。”顾连江说着,从门底下的缝隙里塞进来一张纸,“刚刚我想了一下广播剧的事情,这个是我想出来的大体架构,你醒了再看吧。晚安。”
说完,我便听到了轻轻远去的脚步声。
我从床上爬起来,蹲下身捡起那张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四个大大的描黑的字迹——挪威之森。
我坐在地上,将这张纸反反复复地看了一遍又一遍。
其实我到底看进去了些什么,我自己都说不明白。只知道当闹钟响起来的时候,我才惊觉我竟然在地上坐了一夜,抽出纸巾在脸上胡乱擦了擦,我换好衣衫出了房间。
洗了把脸,胡乱吃了点东西,第一次没有等顾连江我一个人去了学校。
陈晓晓看到我,十分开心地跟我打招呼:“今天好早。”
我朝她点点头,在座位上坐好,将晨读的课本翻出来,陈晓晓问我:“夕颜啊,信帮我送到了吗?”
“当然送到了啊。”我觉得自己的微笑神经已经练得十分强大,可以让我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可以笑得出来。
“他怎么说?你哥哥怎么说?”陈晓晓万分期待地看着我。
那一瞬间,一种巨大的失落感几乎要将我淹没,我淡淡回答她:“老样子啊。”
其实在我眼中,陈晓晓她比我幸福。
“咦。”陈晓晓似乎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夕颜你眼睛怎么红红的?发生什么事了?你哭了?”
“我没有。”我将头转向窗外,初晨的阳光温和美丽,朦胧之中隐隐有一丝雾气。
“你明明就有,夕颜你到底怎么了?快来和我这个未来极可能成为你嫂子的人说说嘛。”陈晓晓的声音,忽然之间像是变得很聒噪。
以至于有那么一会儿,我有些讨厌她嫉妒她,她们都有资格喜欢顾连江,可以大声地告诉全世界,唯独我没有。
只有我,必须小心谨慎地守着界限,不能靠近,不可以靠近。
我用力地将手捏成拳头,我企图像过去无数次那样隐忍下去,可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无论我怎么样对自己说没关系很快就会好,心里依旧沉甸甸的像是压着一块巨大的石头。那个石头上刻着顾连江的名字,它就在那里,岿然不动,任由我怎么想对它视而不见,都在那里。
我一把将书本塞回背包里,我不想留在这里,待在这个让我感觉到呼吸困难的地方。我拎着背包就朝教室外跑,陈晓晓吓坏了,她惊呼一声:“夕颜,你要去哪里?”
我没有回答她,也不想回答她,这一刻这一秒,我只想把自己藏起来,藏在一个谁都无法找到我的地方。
这是我第一次逃课,从小到大都是乖乖的好学生,因为有个品学兼优的哥哥,所以怎么都不能给他丢脸的我,第一次压抑不住心里的感情,在那么多人的目光之中逃课了。
背着背包漫无目的地在街上游走,第一次觉得不公平觉得愤怒,凭什么呢?我是这样难过,可是顾连江,你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我为了喜欢你多么小心翼翼,你不知道我只是因为喜欢你,所以承受着整个世界的忧伤和悲凉。
你明明说夕颜不要害怕,将来无论多黑暗,我都会牵着你走的。
你看不到吗?我的心里看不到光明,就算四周再明媚再绚丽,可是我还是迷路了啊。
我找不到通往你的道路,我不知道未来的方向在哪里,我只能这么卑微地将自己禁锢在妹妹的位置上,不敢逾越雷池半步。
可是在你心里,我到底算是什么呢?一个偶然多出来的妹妹?只是因为你与生俱来的温柔,所以将那一份温暖分给了我一点。你对每个人都是这样的,所以从一开始到现在,自作多情地抱有幻想的人,只是我吧。
眼泪从眼眶滑下,从滚烫到冰凉也不会需要几秒钟。
那么一个人呢?从住进心里到完全忘记,需要多久呢?
“喂!”蓦地一声低喝传入我混混沌沌的脑海之中,“你不要命了吗!”
我茫然地回过头去,身侧是一辆疾驰而去的车,几乎贴着我的身子开了过去。
若非有人拉住我,我怕是已经被撞飞出去了。
我努力看着抓着我手臂的人,我甚至凑近了眯起眼睛来看,然而他却不给我看清楚的机会,一把拽着我的手就往前走。我试着挣扎了几下,却发现怎么都挣不开,也就任由他拽着往前走。他推开就近的肯德基大门,一把将我丢在座位上,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胡乱地在我脸上擦来擦去。
眼睛上的泪水被擦掉,我就看清楚了眼前的人。
有些熟悉的眉目,招牌式灿烂的笑容,还有眼角眉梢的那一丝傲慢之色。
我不确定地看着他,试着喊了一声:“洛阳?”
他就十分开心地裂嘴笑了起来,抬起手在鼻尖摸了摸:“可算是认出我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