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你可以用生命和一切去爱一个人，那么除了这两样最不值钱的东西，你还能给她什么？曾经以为，一辈子很短的，一迟疑就过去了。一辈子又太长了，因为没有你在身旁，一天比一年还遥远。
——顾连江日记
那天的我在广告牌背后站了很久，久到我的双腿都发了麻。
我想冲出去质问顾连江，可是我忽然发现，如果我出去了又要说些什么呢？顾连江他有什么错，我们之间又是什么关系？或者出去了，我又要怎么面对洛阳？他那么维护我，他看破了顾连江的一切，他将我的质问全部代替我和顾连江说了一遍。
我寸步难移。
六月的天，热辣辣的太阳照在身上，明明在这样浓烈的日光之中，可是为什么我却觉得浑身都冷呢？
洛阳上公车走了，顾连江在原地站了很久也转身回去了，只有我留在原地。
我一个人走了很久，我回到顾家的时候，天已经快要黑了。顾连江在院子里修剪蔷薇花，看到我回来有些担心：“你去了哪里，这么晚才回家。”
我冲他笑了笑：“只是出去走了走。”
我转身进了家门，我将自己关进房间里，我知道顾连江接下来会做什么，可是我一点都不期待。
我对于他来说，到底算什么呢？如果没有洛阳，他会说那些话吗？是不是只是一种习惯，习惯了我围着他转，所以一旦我的视线移开了，他就会觉得有所遗憾？
信任就像一张纸，皱了，就再也回不去了。
就像曾经我也很相信他，我欺骗自己的心，我改变自己的脾气只是为了相信，相信承诺了会保护我的顾连江，不会任由他的母亲伤害我而袖手旁观。
可是知道了真相，知道了一切不过是因为他不想我看到其他的风景，不想我张开翅膀去到更远的地方。
他为什么不相信我呢？相信就算我飞得很高，也依旧是喜欢他的。
他为什么不像洛阳，喜欢，为什么不说出来，不爱又为什么要纠缠不清。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啊！
我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一个人想了很久，最终决定装作没有听到那天的话。我选择让真相烂在心底，就算我知道了顾连江是喜欢我的，知道了我曾经十分想知道的答案，也不想再去告诉顾连江我的心意。
然而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
该来的，依旧会来，这过期的答案，终究是在我已经完全不想知道的情况下，姗姗而来。
是那一天，顾连江要北上念书，顾叔叔因为正好出差并不在家，所以就只有我和顾阿姨一起送顾连江去飞机场。
那也是个下雨天。我记得十分清楚，顾连江一直定定地望着我，他的航班是早上七点三十分，那时候是六点五十，剩下半个小时他就该走了。
顾连江忽然一把揪住我的手，在我躲闪的眼神里，那样认真地看着我。我本能地想抽出手来，也许是感受到我的逃避，他手上的力气更加大了一些。
“苏夕颜。”他连名带姓地喊我，“我有话对你说。”
我心里一颤，浮上一抹不安：“可不可以不要说？你这一走又不是不回来了，不要弄得好像会老死不相见一样。”
“我害怕。”他喃喃地说着，“我害怕我现在不说，等到我下次回来的时候，就来不及了。”
不要说出来！我心里默默在呐喊，不要说，永远都不要说。我抬起头来看着他，我第一次这样直面他的目光，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的顾阿姨。
她铁青着一张脸，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夕颜，我想告诉你。”他却看不到，他背对着她所以看不到，他继续往下说，“我喜欢你，这份喜欢，已经持续很久很久了。”
“我知道啊，我也喜欢你呢，哥。”我努力让自己笑得很开心，忽略掉心中浮现的那股刺痛感，我看着顾阿姨因为我的回答而刷白的脸色，我也看到了顾连江眼中亮色调的光芒，我漫不经心地说，“哪个妹妹不喜欢哥哥的？兄妹嘛，当然要相亲相爱了。”
我笑得很灿烂，眼睛都笑弯了。看着脸色忽然变得难看的顾连江，再看了一眼讶然的顾阿姨，我转过身去：“我忘记了，有个东西要给你带走，我回去拿，要是来不及就不要再等了，下次回来再给你。”
我抬脚就往前跑，我企图逃开这一场纷争。
“夕颜！你等一等，我有话对你说。”他说着，抢步上前抓住了我的手腕，我错愕地回头看他，我看到他眼底有深沉的挣扎之色。心里莫名一跳，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可是时间快来不及了吧。”我挣脱开来，我牵强地笑了笑，“不然，等你下次回来的时候再跟我说？”
“不！我不能不说，我害怕来不及，我害怕若是再等下去，我就再也没有机会说出口了。”顾连江的声音沉沉稳稳地传入我的耳中，他抬起手搭在我头顶轻轻按了按，“不是兄妹，我的喜欢，不是兄妹！”
所以顾连江，这一次的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的母亲，那么讨厌我的顾阿姨，她就站在你身后呢？你有没有想过，你这样说了之后会给我带来什么？
我都相信你的说辞了，觉得你不过只是因为太想保护我而任由顾阿姨伤害我，你只是左右为难而已。
可是现在，顾连江，我是不是应该相信洛阳所说的话？
相信他说的，你所谓的保护我，根本从来只是为了你自己！
我不想听他说下去，我想要跑出机场大厅，这时听到身后顾阿姨尖声大叫，她喊：“你怎么能这么对我！你们怎么能这么对我！苏夕颜，你不让我好过，到最后你还是不让我好过！”
我多想我已经聋了，我多想我听不见声音。
我多想在这一秒成为一个疯子！
我那么喜欢你，可是为什么要让我明白，我喜欢的，不过只是一个虚幻的假象而已。我甚至明白了，顾连江为什么会选在这个时候和我告白，因为在离开之后我会怎样，他根本不需要去看不是吗？
他扮演着好人，而我寸步难移，我只能站在原地，站在他给我的恩惠里面，我喜欢他，那么努力地喜欢过。可是有多喜欢就有多失望，有多失望就会滋生出多少的绝望。
他难道从未想过，因为他的喜欢我要面对什么？他走了，我要怎么办，我要怎么办呢？我相信聪明如他，不会没有想到的。
所以顾连江，原来你今天是故意这么说的吗……
“不要走……”顾连江站在原地看着我，他抬起一只手挡在我面前，“夕颜不要走，相信我，我可以保护好你，这一次，我可以在我妈妈面前保护好你。”
我微微愣了愣，原本被愤怒和悲伤冲破了头的神智，缓缓地归了位。
他说相信他，这一次他可以在妈妈面前保护好我——
所以我的猜疑，全都只是猜疑？他是做好了足够的准备才和我说这些话，不是为了将我独自留在黑暗之中吗？
“连江……”我喃喃地唤他，我抬起手来，几乎就要搭进他的掌心。
我看到他眼中浅浅的笑意，是温暖的，一如小时候那般温暖的眸色，熨烫过我生命的颜色。
“啪——”
顾阿姨一把拍掉了我的手，她撕心裂肺地望着我：“臭不要脸的狐狸精！你给我滚！滚啊！我当初怎么就相信你，怎么就相信了你！”
她叫嚣着，用力地将我朝外面推，机场外下着大雨，雨声渐渐淹没我全部的听觉。我的目光始终停在顾连江的脸上：“对不起……”
他焦急地望着我，他一把抓住顾阿姨的手臂用力往前拉，他说：“妈你醒醒！我喜欢她，是我喜欢她，难道我喜欢一个人，你就一定要这个样子吗！既然你那个时候接纳过夕颜一次，为什么不能再一次接纳她呢？”
“你休想！”顾阿姨面目狰狞地完全失去了理智，“我那时候只当顾家多养一条狗，可是我是万万不可能让你喜欢她的，你以为你长大了就可以为所欲为？我告诉你顾连江，只要我方蕊还活着一天，就一天不会让你和苏夕颜在一起的！”
顾连江的表情十分奇怪，他定定地看着顾阿姨，像是第一天认识她一样。其实顾连江没有错，他确实有在保护我，只是他低估了顾阿姨对我的敌意，那是无法消磨的、除非你死我亡才能化解的敌意。
你看，顾连江，没有用的。
我忽地笑了，也许难过到了极致的时候，反而会想笑吧。
我说：“对不起顾连江，我不喜欢你呢。”
然后我转身，缓缓地往外走，周围很多人在看着这边窃窃私语，我知道自己在哭，可是我用力地让自己保持微笑。
“对不起……原来我真的……从来什么都做不到。”这时，我听到顾连江有些挫败的声音传入我的耳中。
“不，谢谢你。”我轻轻说着，双手抱住手臂，一步一步地走出机场。
谢谢你顾连江，赠我这一场酸涩辛辣的欢喜。
在我喜欢你的岁月里，你也是喜欢我的。
在我那么努力地喜欢你的时候，你也是努力过的。
所以谢谢你。
大雨滂沱而来，我再也忍不住抬起手臂擦过眼角。
我在街上幽魂似的游荡，大雨哗哗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去打那通电话，等到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电话的那一头已经响起一个十分快乐的声音：“夕颜？是你吗？”
我猛地回过神来，有些狼狈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他喊夕颜，他那么准确无误地喊出了我的名字。我终于再也忍不住大哭出声，我喊：“洛阳，洛阳！”
“夕颜？”声音里充满了紧张，“你在哪里？”
“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呢？为什么不能更早一些呢？”我的声音很轻，轻到我自己都怀疑，其实我并没有说出口，“为什么要让我知道，原来一直以来他其实也是喜欢我的。”
那边沉默了好久好久，再开口的时候，他的声音变得很低柔：“是不是顾连江跟你说了什么？”
“是。”我蹲在电话亭里抬起头来，脸上都湿透了，“顾连江他说喜欢我，他说会在顾阿姨面前保护好我。虽然最后一切还是变成很糟糕的模样，但是他还是有努力的，努力地想要在顾阿姨面前保护我。可是洛阳，我曾经在心中给他那么多那么多的机会，我也曾拼命地捂住耳朵不想多想，可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那么夕颜，现在的你还喜欢他吗？”声音听不出情绪起伏，“顾连江的意思从来就不重要，不是吗？当初是你自己决定不要喜欢他了，那个时候你就从未问过他的想法，不是吗？那么现在就算他这样说了，又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洛阳，我已经不知道我现在对他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分不清楚弄不明白。”我的心里真的很乱，“对不起洛阳，这样的我，根本不配和你在一起。我不知道我还要记住顾连江多少个年头，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再让你陪着我难过。洛阳，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夕颜，你先不要哭，你现在在哪儿？”洛阳安慰我说。
“我……我也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站在那儿，手紧紧握着话筒，颤抖地已经开始说不出话来。
“夕颜，你听我说，你冷静一点，你看看周围有什么建筑，告诉我。”他循循善诱地说着。
我茫然地看着四周，脑子里不断浮现出顾连江的脸，还有我离开时顾阿姨的表情。
顾家……已经待不下去了吧。
“夕颜，你说话啊夕颜。”洛阳在那边一直喊着我的名字。
“洛阳，我觉得有些事情我必须去面对了，为什么顾连江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呢？”我麻木地挂掉电话，我想不通，为什么顾连江要这么自私，他明明知道顾阿姨对我有很深的成见，为什么他要选择在这种时候说出一切？他真的有想过我的感受吗？
我开始不确定了，一点都不确定。
当我浑浑噩噩地回到顾家时，我浑身早就湿透了，头发被雨水打湿黏在脸上。远远的，我就看到顾家大门口有个人站着，那个人打着一把伞，我缓缓地走近，然后看清楚了站在伞下的人。
那是顾阿姨，她冷冷地站在那里，脚边放着一只行李箱子，看到我走过来，冷冷地对我说：“苏夕颜，顾家没有办法再容下你了。”
我点点头，恍惚地走过去，顾阿姨依旧在说：“我知道，你们苏家的大院还在，当初你爸妈死了之后，那房子一直留着，你现在也已经这么大了，我想你应该可以回去你原本的地方了。你的东西和书我会让搬家公司给你送过去的。”
我依旧只是点头，我弯下腰拉起行李箱，避开顾阿姨递过来的伞，一步一步地走过蔷薇花栅栏。
这一切都是我活该吧，我扯扯嘴角试图让自己微笑一下，可惜嘴角一扯就往下弯，我在大雨之中一步一步地走，穿越长长的时光。
小时候的事情无比清晰地在脑海之中闪现，那时候顾叔叔将我从大院里接出来，后来半夜也是大雨，在大雨之中，是顾连江陪在我身边。到现在，我将这一切原原本本地都还回去，好的坏的，什么都没有留下。
谁都不在，谁都不在身边。
老天爷真的很会开玩笑，要在一天之内让我失去这么多的东西。先是顾连江，再到洛阳，最后连容身之处都失去了。一定是我之前太贪心吧，我想，所以才会让我在一日之间统统还回去。我只是有些遗憾，我最想见到的人竟然会是洛阳。
但他一定已经对我绝望了，他终于放弃了我，在我终于发现自己需要他的时候，将我丢在大雨里，是我活该，总是不能发现他的好。
等我淋着雨走回属于我的大院的时候，天空已经快要黑了。我自嘲地笑了笑，那时候我在黄昏里踏出这里，在多年之后，依旧是黄昏的时候回到这里来。
我从脖子上掏出钥匙——这里的钥匙我一直都带在身上，只是我没有想到，有一日我还会回到这里。
门锁已经生了锈，好在钥匙插进去还能开。推开门扉，里面的一起都没有变，保姆离开前穿的围裙还挂在衣架上，幼年温馨的家还是原来的样子，除了地板上一层厚厚的灰，什么都保持着原先的样子，就像我还是我，只是中间的那一段不一样了。
我试着开灯，却发现线路老化已经无法照明了。我按照模糊的记忆去寻找，在壁橱里找到了蜡烛，可是没有找到打火机或者火柴。我将行李箱放下来，打算找一件干衣服换下来，却发现行李箱里早就湿透了。
我坐在阳台前，麻木地望着窗外的一切，黑暗，无尽的黑暗仿佛要把我卷进去，再也无法解脱。
顾连江、顾阿姨、洛阳……一张张熟悉的脸在眼前飘过，他们对我笑着，一直地笑。仿佛是在嘲笑我，嘲笑我的无助也嘲笑我的傻。我长大嘴巴想要告诉他们：“我不傻，我只是选择错了人！”
但我的嘴巴一直张着，发不出一点声音。
九年前，就在这个地方，十二岁的顾连江对我说：“夕颜，以后都不要害怕，我会牵着你的。”
现在，那个曾经承诺过会一直陪着我的少年已经不在了，他将我独自留在了黑暗之中，任我泪如雨下，也不会回到我身边。
“夕颜，开门，开门！”
是洛阳，他怎么会到这儿？
“快点开门！不然我撞门了啊。”
我摸索着，借由一点点闪电的光找到门的方向，打开门。
洛阳站在我面前，浑身湿透，虽然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知道他在看着我。
“夕颜，我好担心你。”他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我来晚了。”
其实他哪里有什么错，错的一直是我，也只是我。
“先进门吧，外面冷。”我轻声说。
他松开怀抱，拉着我的手进门，我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冰凉，还有他衣服上的水一滴滴地落在我的手上。
“你先到这边坐下。”他牵引着我坐下，轻声对我说，“我出去一会儿，马上就回来。”
“嗯。”我点头。
我只听到门打开、关上，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安静，只能听到外面的雨声。有一瞬间，我甚至产生了错觉，洛阳真的来过吗？又或者这只是一场梦，一场温暖的梦。
门再次被打开，我的视线中出现一片光亮，我看着洛阳提着好多东西站在我面前，脸上是没心没肺的笑，雨水顺着他的发梢流下，显得十分落魄。
“你出去买东西了？”我问。
“你的衣服湿成这样会感冒的，先去换了。”他把手中的一只袋子扔给我，然后打开另一只，房间内顿时香气四溢，他有些得意地看着我说，“怎样，味道好吧，快点换好衣服来吃。”
“那你呢？”我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