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的大雨总是湿透每一根发丝,往往坐在座位上,一摸发迹,手上全都是雨水。那时候的大雨,也总不会放过我棉白的衣角,湿了,就是一整天。
那时候,你还只是孩童一般模样。
——顾连江日记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一个稍嫌冷漠的声音,将这份暧昧打破了。
我将已经到了嗓子眼儿的话,生生咽了下去。
“这是谁?”说话的人已经从黑暗里走到了灯光之下。
细小的飞蛾在灯下飞舞,带着一圈美丽的纯白光圈,偶尔不小心碰到灯盏发出当当的声响,我用力眨了眨眼睛,这样因为不甘心而涌出来的眼泪就会溜回去了。
不甘心……
怎么甘心呢?
在我就要告诉他我喜欢他的时候,被人生生打断,下一次有这样的机会和勇气,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也许是明天,也许是后天,也许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了。
来的人,是顾阿姨。
她套了一件真丝薄外套,长发烫成波浪卷披在脑后,透白的脸孔上,窥探似的眸光在我脸上划过,最后定格在了洛阳身上,她眉头皱了皱,眼神带着一丝审视的味道。
“阿姨,这是我的朋友。”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站在洛阳身边,将手搭在他手臂上,“上次我晚回来,就是他送我回来的。今天也是。”
顾连江微微愣了愣,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顾阿姨一把将他拉到了身后,笑着看着洛阳:“哦,那么谢谢同学了,麻烦你真不好意思。”
洛阳又挂上了他招牌式的灿笑:“哪里,送朋友回家,举手之劳而已。”
“少爷,该回家了。”司机从车里探出头来,“刚刚白小姐打电话来,说等你回去吃晚饭。”
“我该走了。”洛阳对着顾阿姨笑着说,“阿姨再见。”
他说完,转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似有深意,他抬起手扬在半空,最后落在我头顶揉了揉:“走了。”
他走到车子边上,回过头来对我挥了挥手,转身上了车。
车灯在夜色里划出两道白色轨迹,这轨迹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了我视线无法企及的地方。
顾阿姨冷哼了一声,一把揪住顾连江的手臂:“走吧,这么大的人了,来了客人也不知道带回家,别人看到了,还以为我们顾家怠慢外人。”
我知道她说的别人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得多了,慢慢地也就麻木了。
顾连江一路没有说话,只是满含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的,每次顾阿姨这么说的时候,他都会用这样的目光看我,然后私下里告诉我没有关系,我在你身边。
那时候我觉得,就算全世界的人都赶我走,但只要顾连江在,那么就没关系。
真的都没关系吗?
吃过了晚饭,我将洛阳给我的剧本翻出来看了一遍。
才翻开第一页我便震住了。
这不是我给他的那一份,这个剧本,显然是洛阳另外重新做的。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彩印扉页,扉页上是大团大团的蔷薇花。
一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少女躺在花团之中,身上有几块地方被蔷薇花刺刺伤,血珠沁出来,漂亮的大眼睛里,那么忧伤。
我心中一颤,下意识地抬头看向窗外,明明应该什么都看不见的我,却仿佛透过时光回到了那一年,那一夜。
雨是那样大,黑暗之中的我是那样绝望。
少年手里的伞,是我全部的晴天。
我忽的笑了起来,原来顾连江,我一直念念不忘不肯放手的,不过是那一夜,为了保护我的你,宁可被冰冷的雨打湿,也不肯将我丢在黑暗里。
就好像烙印在生命里的印记,我抬起手轻轻触了触画上少女稚嫩白皙的脸庞。
多么像那个时候的我,空洞的眼神,落在蔷薇花上,不能后退,不能回头……
只有黑暗和黑暗……
我唯一能够感受到的色彩,就是在那天夜里,刺在蔷薇花上的红血珠。
“挪威之森”四个大字是用哥特体的文字写成,比起之前顾连江简简单单装订好的剧本,这个确实要漂亮一些。
但是这却是没有意义的,剧本的价值,在于精彩的剧情,而不是浮华的封面。
只是,在我再翻开一页的时候,整个人都呆了呆。
这并不是一个新的剧本,大概洛阳只是加上了一个封面而已。
里面的内容仍旧是先前的,只不过上面被人用红线认真地画出了不通顺的语句,甚至连转换无法自然做到的地方都勾勒了出来。
我怔怔有些出神。
原来洛阳是有认真看过剧本了……
我越发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了。
无法看清,摸不透。忽然靠得很近,然后在没有觉察的时候,又突然走得很远,恢复那份疏离……就像是那天在海边执意地听我说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像是……眼前这份画满红线写满备注的剧本。
依旧还是原先的故事脉络,但是人物的对话比原先要细腻很多,而且词句都很上口,漂亮得就像是一幅画。寥寥几句话就带入了那种惨烈的意境,恶魔与凡人,凡人与恶魔,分明是一样的故事,为什么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呢?
“骗人的吧。”我喃喃,“他怎么会……”
他那样的人,怎么会写出这样的剧本呢?
笔触的细腻优美,人物的鲜明生动,语言的精炼唯美……洛阳到底还藏着什么能让我惊艳的东西呢?
并非顾连江的剧本不好,而是洛阳的剧本更好,
找到顾连江,将被洛阳改过的剧本给他看了一遍。
我留心他的表情,果然他在看到那张封面图的时候身子僵了僵,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将被修改过的剧本看了一遍,然后他就陷入了一段漫长的沉默。
“你怎么看呢?”顾连江缓缓开了口,他的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来,“夕颜,你怎么看呢?”
“我看过了。”我在斟酌用词,想找出最好的字句,“我……我觉得……”
“夕颜觉得这个更合适,对吧。”他低着头,我无法看清他的表情。
我没有说话。
他这样问我,对我来说是一种残酷的煎熬。
他轻声笑了:“既然夕颜也觉得这个更加合适,那么,就换这个吧。”
“可是……”我多想他多说一点什么,我多想他能在我面前争取一些什么,“可是,那个剧本是连江哥你花了很多心血的啊,这样……这样……”
他轻轻将剧本合上,扉页上,蔷薇少女安静地躺在那里,和那时候多么相似呢?
“很多心血,但是做得不完美也没有任何一点意义。”他意有所指一般缓缓说,“所以,我没有关系,只要夕颜你觉得好,这样就好了啊。”
我觉得好,那就好了吗?可是顾连江,你从来不问我,我到底想要的是什么,什么是我觉得好的,你在乎过吗?你给了我很多,可是你从未问过我,你给的,是不是我需要的。
“就用这个版本的吧。”顾连江转身,将剧本重新递到我手中,“差不多,我们应该明天就可以开始配音了。剩下一个星期就是校庆,希望来得及。”
我点点头将剧本接过来,我没有说话,转身往外走。
“夕颜。”他轻轻唤住了我。
我脚步顿住,没有回头:“嗯?”
他沉默了一阵,缓缓说:“没什么,你去休息吧。”
我就去了。
他什么都没有说,我自嘲地想,也许是我想的太多了。
以为今天晚上他在大门口对我说的那些话会有别的意思,甚至心中燃起一丝小小的希望,我想,若是顾连江肯给我一点暗示,我就一定会义无反顾地对他说出我最想说的话。
可是看他完全是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说没有失望是骗人的。但因为从未有过希望,所以这小小的失望倒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
不过解决了广播剧的事情,我也松了一口气,洛阳这个人虽然有些无法捉摸,但是他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会做到的,这一点我不担心。也正因为这份安心,那一晚我睡得格外好。
因为晚上睡得太好,第二天我起床有点晚,下楼之后,我发现顾连江已经走了。
“昨晚似乎睡得很好。”顾阿姨坐在沙发上冷哼。
我被吓了一跳,小心翼翼地看着她:“阿姨,早上好。”
“嗯。”她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抬头看着我说,“苏夕颜,你要记得你的身份还有你说过的话,不该奢求的事情就不要奢求,你懂吗?你要清楚你在顾家的身份。”
“知道了。”味同嚼蜡地吃完早饭,昨晚的好心情因为这一早的“意外”消失殆尽。
她就一直盯着我换好了鞋,直到我拎着背包关上门,才关住了那逼人的视线。她像是一只狐狸一般,可以轻易地看穿我所有的伪装,如影随形地跟在我身边,一旦我对顾连江的感情超过界限就会爆发出全部的怒气。
外面下着大雾,我的心里浮现出一丝小小的失落。
以前,无论多么忙,顾连江都不会不等我的。可是现在,似乎我们越来越多地一个人行动了。就像上一次,我不想打扰他先去学校,却发现他根本已经先到了。多怀念以前的时光,那时候明明那么快乐。不过我自嘲地想,明明是我自己先放弃了,我已经放弃对他的喜欢了,到如今渐行渐远,不是应该开心吗,可是为什么又感觉到失望呢?
谁都会累的吧,我仰着头,水汽刚刚在眼底浮现就被生生压了下去。
早晨的公车并不拥挤,甚至还有座位空着,我找了一处空座坐下,忽然有些想知道,如果昨天不是顾阿姨忽然冒出来,我会不会真的跟顾连江说喜欢他。
假设我真的说了,顾连江会是什么反应?是开心地接受,还是为难地告诉我,从来只当我是妹妹?不过温柔如顾连江,他是不会忍心直接拒绝我的吧。
我有些庆幸,好在我没有说出来,我不想让他觉得为难。
下了公车,我才走了几步,一串脚步声就不急不慢地响在了我身后。我下意识地扭头看了看,有些惊讶:“怎么是你?”
洛阳缓缓地走到我面前,单肩包背在肩头,照例是白衬衫黑丝缎领结,冲我笑得极为灿烂:“为什么不能是我呢?”
他头发微湿,凑近我的时候,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眼睫毛上都沾着雾气,心口蓦地有些悸动,我急忙转头不看他。这个少年太过危险,总是不经意就能让我觉得心口颤动。
我转身就朝前走:“喂,你在这里等我多久了?”
“你凭什么自以为是地以为我在这里等了你许久了?”洛阳笑嘻嘻地拍了拍我肩膀,“少自作多情了。”
我懒得与他争辩,早就领教过他的反复无常,心却微微暖了暖,这人,也许并没有那么讨厌吧。
“看过我的剧本了吗?”他恶魔般地笑了,“是不是觉得,这个剧本才像个剧本,之前顾连江写的,是不是要比我的差很多?”
我忽然很生气:“我不许你这么说顾连江!你的是很好,但是你也不能贬低别人!”
洛阳忽然低低地笑了:“看吧,夕颜,你果然是个懦弱的家伙!你之前说你可以放下顾连江的,结果呢?”
“这不关你的事!”我逞强地喝道,“就算我懦弱,那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随你怎么说。”洛阳看似漫不经心地走在我身后,“不过夕颜,我希望你遵从自己的本心。不要让一些人和事,蒙蔽了你的双眼,你还记得最初的自己,是什么模样吗?”
“我当然知道!”被戳到痛点,我回头瞪了他一点,“你了解我多少?少自以为是了。”
“我以为曾经的苏夕颜,就算什么都看不见也敢一个人冲进雨天的黑夜。”他笑了笑说,“可是后来因为一个顾连江,因为一份恩情,捆绑住自己,将自己变成了一个胆小鬼。”
“住口!”我大喝一声停在原地,我用力地握紧拳头。我想说些什么来反驳他,可是我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因为我知道洛阳说的都是真的。
真正的苏夕颜,才不是这样温顺的女孩子,可是我不想连累顾连江,我不想让保护我的人难过、受伤甚至是为难。
对,一直以来,我从不愿意顾连江为了我和顾阿姨吵架,因为我怕他难过啊。
所以无论顾阿姨说我什么,我都不会在意,我告诉自己不在意,没有关系。因为这里有顾连江,所以我让自己好好的,好好地待在这里。
我什么都没有说,我只是抱着背包,飞快地跑出了洛阳的视线。
一口气跑回教室的我,忽然想起刚刚忘记跟洛阳说放学了去广播剧社团集合的事情了。
我不禁有些懊恼,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我陷入混乱之中。
只能再走一趟了。我将背包丢在桌子上,趁着早读之前去找洛阳。只是我刚刚走到大一教学楼的边上,就看到迎面走来一个人。我微微顿住脚步,打算侧过身子假装没有看到。
“夕颜。”可惜那个人显然已经看到了我。
我只好老老实实地走了过去,是顾连江,他双目炯炯地望着我,一步一步地朝我走近,然后在我面前一米的地方站住,他像是在鼓足勇气,声音之中带着些许紧张:“夕颜,我想我有话要对你说。”
我心中一酸,下意识地问:“你想对我说什么?”
“为什么……”他低低问,“为什么夕颜,你总是看不到呢?”
“我想要做些什么,可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做。”他说着,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我不想什么都不做就失去,我只是隐约感觉得到,我好像正在失去一些什么。”
我能感觉到我的心在极力地收缩着,我甚至屏住了呼吸等着他说下去。
“夕颜。”他的表情忽然很认真,“我……”
“喂。”一个带笑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我猛然转头去看,洛阳正站在距离我不远处对我灿烂地笑,见我看到他,他一步步走到我的身边说,“夕颜,你是不是忘记告诉我什么了?”
我转身看他:“对,我是来告诉你,下午放学后去社团报到。”
洛阳冲我点点头:“好的。”
然后他抬起手来,一把圈住我的肩膀,笑着看着顾连江:“真巧啊,顾学长,一直以来,多亏你照顾夕颜了。不过你放心,以后要是晚了,我会送她回家的。”
他顿了顿,笑得更加灿烂了:“就像昨天一样。”
“怎么能麻烦你呢?”顾连江脸色似乎有些不太好,“她是我妹妹,我会照顾好她的。”
洛阳低头看着我:“你不知道吗,顾学长,昨天夕颜之所以会回去那么晚,是因为她以我女朋友的身份参加了我的生日聚会。”
他这句话说完,包括周围旁观的人在内,所有人都白了脸,四周死一般的安静。
我下意识地拍开他架在我肩膀上的手:“你胡说什么啊!”
顾连江脸色很差,他的嘴唇瞬间失血,眼神之中有震惊有不相信,他看着我,像是强迫自己露出一个微笑:“是这样吗?”
“你不相信吗?”低柔妖冶的声音响在我的耳边,“我们是昨天才确定关系的,是真的。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你,不过你现在不是听到了吗?”
我的心口像被一只巨大的手揪紧捏碎,若不是洛阳固执地用力地按着我的肩膀,我想我此刻一定已经落荒而逃了,顾连江的眼神我不敢直视,明明只要跟他解释清楚就好了啊,可是我又为什么要解释呢?又怎么解释得清楚呢?因为昨天,我确实去参加了洛阳的生日聚会啊。就像顾连江说的,她是我妹妹,既然是兄妹,那么又有什么要解释的呢?
解释了……不是更奇怪吗?
我心中忽然觉得恐慌,我害怕自己错过什么,我抬起头看着顾连江:“你刚刚,要跟我说什么?”
顾连江抿了抿唇,眼底有柔韧的坚持:“刚刚洛阳说的,是真的吗?”
“你刚刚,到底要和我说什么呢?”我固执地看着他,“你先回答我啊。”
我心中好期待,好想顾连江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可是他张了张嘴,终于什么都没有说:“我还有课,先走了。”
他就真的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我眼中的神色迅速黯了下去。
但是我不甘心啊,不甘心就这样,和顾连江之间越走越远。
我猛然挣开洛阳的桎梏,想要……做些什么!
我飞快地向前跑,我用力地喊:“顾连江!”
我一路追过去,不管周围的同学怎么看,我还想要最后努力一下!顾连江走得并不快,微微弓着身子,少年纤长的背影那样落寞,我大喊一声:“顾连江!”
他的脚步有些踉跄,他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然后再回头的时候,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点的端倪了,他对着我温和地笑了:“什么事情呢,苏夕颜?”
这是他第几次这样连名带姓地喊我呢?
我心口一颤:“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