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康十五年。初夏。永安候公子笙一身顽疾竟是一点没有转好的意思。不过皇帝却是并不如何担心这个前皇太子了。归京这七年里,笙丝毫不曾干扰朝政,反而一个残酷狠毒的性子引群臣百姓嫌恶。六年前户部侍郎李多利奉旨前往扬州赈灾,私吞灾银千两黄金。遭手下揭发后,立将私吞欠款悉数补齐,并被收押监牢,等候发落。朝堂百官议此事,多以为,应贬其官,抄其家,发配边疆。皇帝觉得这惩罚或许太过了,毕竟李多利补救之心大家都看在眼里。无意间问笙一句,“永安候可有良谏?”
他举笏言道:“过之大,当满门抄斩,全族充军。”
堂上李多利戚友闻之,浑身发抖。
皇帝自是不会从他之谏。见群臣对笙面露鄙色,心中一丝喜意盈发,后来每每大臣有过,皆问笙有何谏,甚至命笙多做监刑之任,且笙监刑毫不惧,见人斩首凌迟竟嘴角含笑。更有永安侯府常有奴仆惨死之事发生。六年前,永安候于市集驭马车撞人,手下鞭笞挡路乞儿,令百姓惊惧。笙狠毒之名便由此而得,臣民尽知。
不过这样的皇家政事,世家子弟们也不尽都时时关心着。倒是今日绿萼坊的心砚姑娘作了新词,谱了新曲。长安尽是一派欢喜样子,静等着夜色的到来。
说到这位名镇天下的艺姬,却是神秘非常。五年前的一晚,披一件浅粉斗篷的心砚,一张娇容隐在篷帽下,手抱一面素琴敲开了这绿萼坊的大门。坊妈妈问其身世,便只嘤嘤地泣泪,凭谁见了都软了心肠。只道姑娘恐怕身世凄惨,便再不相问。不过姑娘仙人之姿,且才情不凡,自来了绿萼坊,叫艺坊名声大噪,坊妈妈如获至宝,在心尖儿上疼到如今。
刚至傍晚,绿萼坊已经座无虚席,人声鼎沸。
大曌重文,长安的所谓才子更是一抓一大把。此间等待中厅里处处皆是翩翩公子们的吟诗作对之声,好不风流。其中以丞相乔弼之子乔卿然最为出众,卿然更是倾慕心砚姑娘中最为贵重之人,常作佳词赠佳人,亦有美句被心砚谱入曲中,素来无人敢与他多争什么。
这时卿然正举杯,笑唱着几句:“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摇晃着微醉的身子坐下又唱道:“有美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
引得众人轻笑。
楼上一雅间,女子以栏而探,秀眉紧蹙,殷嘴瘪成线,嫌道:“酸死了!”接着步回房里,一掀身上这件嫩绿色罗裙,坐回椅上,翘个二郎腿,手撑下巴,大出一口气,看向靠窗背对她而立,身着绛色劲装,长发高束,身后交叉背着一把长剑一把长弯刀,大约十五年纪的女子。
“这该死的乔弼之子,酸了我整整一月了。你说,心砚忍受他五年,是不是太厉害了。”女子并不答话,她也丝毫不恼,好似已经习惯般,接着自说自话,“阁主怎么还不下令解决他啊,半个月前,我就想把他舌头割了。”
又把玩起案上的瓷杯,百无聊赖,闷声问:“长赢,看什么呢?如此起劲。”
“流火。”长赢忽然叫她。
她嗯了一声,狡黠一笑:“怎么了?”
“五年了,我从未问过你,你和逐日是因何故入天机阁的。”长赢徐徐转身,杏眼低垂,额间一条绣着不知有何含义的徽纹同服色长带系于脑后,唇边衔着一点凉意说道。
“既然五年都没问,今日怎的突然提起?”流火笑着朝她眨了眨眼,起身走到她身侧,看着窗外的长安大街,熙熙攘攘。
“只是忽然。。。”说了半句,却停了下来,接着自讽般的轻轻一笑,随意说了声,“算了。”便又仰望着窗外的云卷云舒。
记忆被拉长,五年前,就在眼前这条长安大街上,发生的,是她人生最大的转折。
九岁的小乞丐长赢到达长安的时候,已经进入那一年初秋了。
她看着城楼,纵然有千万种思绪也都只汇成一句话,终于是到了。
带着扮成乞丐的贵族小姐缪戈自江南行来风尘仆仆也没歇着,她就被缪戈拉出客栈上街逛了起来,缪戈左看看右翻翻,也不在乎老板们面对两个乞丐鄙夷的眼光,长赢在身后劝她,“别到处乱跑。”
“好的好的!天哪!长赢你看啊!我才多久没回来?这里就又变化啦!你看那些糖人,我以前都没见过呢!快看快看!还有那家茶坊,新开张的罢!”缪戈活蹦乱跳的,喜悦跳上眉梢。
“侯爷过路!让开!让开!”才听见道上传来叱人声,长赢甚至来不及把缪戈从大路中间拉回来,转眼,马车就行到眼前,车夫立马拉紧缰绳,黑马儿因骤然停下仰着身子长吁了一声。
车夫三十出头的年纪,严肃的五官,一身深紫色苏锦袍子,长赢看得出,在江南,穿得上这些料子的都是富甲一方的霸王了,这个车夫尚且如斯打扮,想来她们必定惹到了不该惹的人。缪戈被她兄长告诫过,到了长安更要小心谨慎,切勿暴露身份,即使长赢也对缪戈兄妹的身份不甚了解。于是二人立刻准备赔礼道歉。
“小杂种。”谁知车夫竟张口唾骂,缪戈还没来得及回嘴,一记重鞭就落在她身上,袖子瞬间被打裂,一条从手臂延伸至后颈的乌痕马上显了出来,周围围观起数不清的老百姓,叽叽喳喳叹道,“哎哟,惹谁不好惹到这位侯爷啊,才是造了孽啊。。。”
缪戈哪里受过这等苦?一下脸上就没了血色,连顶嘴的力气都没了,长赢扶着她,只听见她缥缈的声音,“狗。。。狗奴才,不要命了。。。”
谁知还没反应过来,鞭子又落了下来,长赢站起来迎上长鞭,欲拽住鞭子,可是无果,鞭痕落在肩上,“啾----”的一声,周围的百姓都躲得远远地,她却跟没事人似的,平静地看着男子,车夫冷冷笑着,“贱骨头。”继而又挥鞭,长赢也不躲不求饶,居然只想要抓住鞭尾,乍一看身上,已经很难找到完好的皮肤了。
路边大多百姓都不忍心看一一散去,伴随车夫的鞭笞,长赢仿佛力气却越来越大,拽住鞭尾那一刻,小乞丐的脚下,已经滴落了一滩血来,可那平静的眼神,始终没有波澜。她从来是个极端的人,也偏执到极致。
“你。。。”车夫顿时无言,看着小乞丐心中泛起一丝意味不明的感受,眼神也变得深沉。
“要打,打我。”小乞丐居然还说得出话来。车夫愤然,想收回鞭子,却被长赢死死拉着,他用力一扯,小乞丐就摔倒在地,缪戈也倒在地上动弹不得,拼尽力气说道,“求你,别再打了。别打了。。。”
“有意思。”马车里的人终于说话了。
长赢盯着布帘,等待着此刻决定她们是生是死的人,再次开口。
“是什么人?”他问车夫。
车夫在外向他躬着身子,说:“二爷,是个小叫花。”
“…带走。”
车夫翻身下来将她打晕之前,长赢看着缪戈,想拉她已伸不去手。
万没料到之后被带入闻名武林的天机阁,也知道了这小小车夫竟是天机阁暗卫暗长史李靖。当年的小乞丐如今已是天机阁二爷的影卫。果然世事难料。只是多年来亦没查到缪戈兄妹二人的消息,是长赢一块心病。
彼时江南城郊的破庙,有温润如玉的少年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
她抬头看着少年,大眼睛睁着,好像听到什么奇怪的话一般。
少年浅浅一笑,丰神俊秀,“你可以叫我宫谦,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她又摇头,“名字,我没有。”
宫谦笑容僵在脸上,缓缓才松下,时逢乱世,天底下没有名字的孩子不在少数,他再次扬起嘴角,“小乞丐,我替你起个名字罢。”
她错愕,不知是高兴,还是气恼。
少年见她不反对,蹙眉思忖,“时间有限,或许不能替你起上什么好名字…现在正是夏季,你的性子着实冷了些,嗯…长赢…就叫长赢,你觉得好吗?”
“长赢…”她念着二字,点点头,“怎么写的?”
“我教你。”
当年江南的飞月流星已经遥远得仿若前世。
“长赢!”流火唤她一声才回过神来,拍了拍她的肩,“我问你二爷给你什么任务,天已经暗了。”皱着脸,抬着十分可人的脸沉声嚷道,“又在想什么?老是愣神。”然后抖了抖罗裙,转身向房外走去,“不陪你了,你也去办你的事儿罢。”
待流火离开,长赢取出袖中羽令,展开令中卷纸。
“户部尚书庆禺妻,杀。”
身负一剑一刀的纤瘦女子顷刻跃出窗外,纵身跳上街上房檐,衣衫飘飞,形如烈风,转眼消失在月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