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晚的时候,流火过来找她。
百里渊已经醉得不省人事,趴在桌子上雷打不动,他的酒品一向不差,所以饮醉后只会默默昏睡去。
这几日嘉兴难得遇上好天气,今夜却又阴雨绵绵。小家碧玉的江南,在新雨的洗礼中等待日光的照拂。而不管发生过什么事,也都随着细雨销声匿迹。
小桥,流水,人家。
小乞丐过活了两年的地方,是一座充斥诗意的小城。
在这屋里她替流火简单而细致地上药。不过伤口都已经经过了处理,长赢只是重新替她包扎一番。
“之后准备做什么?”长赢问她。
“二爷将留李靖、我和逐日在江南,等到明天天机阁的暗卫到了,就留给我们以作差遣。我们要这里呆一段时间了。”
长赢看着她说话的神情悠悠远远,心中有个疑问,
“找到鸿门,怎么不把他们杀了?”
闻之,流火对她明媚一笑,那笑中却含着苦涩。
“长赢,鸿门不过只是一把刀。报仇,又怎么能找那把刀?”
接着,流火衔笑的嘴角不变,眼中露出一丝迷茫,片刻后又如同尖锐利刃般刺人,她又说,
“不管那把刀的主人是谁,我都会把他找出来。”
她说,凌迟分尸,绝不手软。
两人分开后回到公子笙房中,长赢躺在椅子上,失神地想:流火一直是个爱恨都太分明的人,为了报仇可以付出一切。她其实十分羡慕。
拿出随身携带的半月徽纹令牌。她又想着:纵使自己浑身武艺,偌大的长安城,仇人的身份她一点头绪也无。她甚至不知道从何查起,边城一方穷贫戈壁,又能招惹上什么权贵,从而遭受那样的灭顶之灾。
“这令牌的事,妙几子一直在替你留意。”
公子笙沐浴后带着清香的身子走近她,看她又在观察那半月令牌,安抚她道。
“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或许拥有这令牌的人早就死了。”长赢虽口中语气镇静自若,但公子笙注意到她的手始终紧紧将令牌捏着。
他坐到旁边的木椅上,端起茶盏,茶盖轻拂茶叶,冲茶水吹了口冷气,小酌一口。看着她身旁搁置的一刀一剑,略微小心翼翼地问:
“长赢又在后悔入了天机阁耽误你寻找仇家的时间?”
“公子!”听到他说出这话,长赢立刻抬头与他对视,认真严肃说:“若非公子,我如何能习得这一身功夫?天机阁为我已经尽力了,我很清楚。何谈后悔,如果靠我自己,只会一事无成。”
公子笙看她又正色说道:“公子,你是我的恩人。”
她的眸子像清澈万分的大海,正如她的心性。公子笙从来知道他的影卫是个虽然偏执却很善良的姑娘。他知道她始终有着对生命最后的尊重和敬意,她从不像流火那些偏激的暗卫热衷于折磨手中不堪一击的蝼蚁,她愿意给人一个痛快。
她说自己是她的恩人。他觉得很高兴,也觉得很不高兴。
她身负不愿透露给任何人的深仇,却到今天还能保存着最初的善良。她是个聪明人。
自己却不是。
朝代更替,是历史长河中无法改变的事实。靖仁年间的腐败招致四方敌国的侵略,靖仁帝的确不是一个好皇帝。但出于复仇私心,自己却蒙蔽真实,回到那长安城的漩涡里,只想为因历史推动而无辜枉死的人讨一份理所当然公道。
挑战无上的皇室权威,并无多少胜算的计划,都在无时无刻提醒他的无知和愚蠢。
结束报仇的话题,他转言道:
“这里的事也只能到这儿了,我们回长安罢。”
“今夜吗?”
“嗯。越快越好。庆禺的事回去该解决了。”
长赢本想同流火告个别,想了想还是算了,这里有逐日照顾她,倒是不必担心。何况,这个暂时的分别,流火应该早就知道,只是可能没想到会这么快。何况,在入天机阁的那一刻起,她和自己,都理应学会适应所有突如其来的告别。
星夜与公子笙和百里渊乘马离开了江南。
由于时间紧迫,三人没有休息,一路扬鞭疾驰,才在八日后的午时三刻到达了长安邻城。公子笙已换上一身墨色衣衫,头戴斗笠,他提议先在这里修整一番,等到天色暗去,再回永安侯府。但百里渊告诉长赢,下个月的饮药之期快到了,他要先走一步,去为公子笙备药。
于是,长赢便同易装的公子笙一同进了间酒肆用饭。
到了二楼雅间,两人正坐上木凳欲举筷夹菜时,隔壁的声音引起了长赢的注意。
是一个极温润的声音,听起来年纪大约比公子笙小些。从他说话的气息可分辨出他并非习武之人。
“这里不是很合适,应把把手做得再圆滑一些,椅脚也矮了几寸,轮子也太过灵活了,想停下都难。不过你们做这椅子的木料还不错,我挺满意的。将我说的那几点记下,再回去整改整改,我觉得就可以了。”
椅子?长赢疑惑地看向公子笙,却见他不为所动地继续吃菜。
隔壁又有小厮阿谀奉承的声音发出,
“是是是,公子的话,小的记住了,三日后必将新轮椅给您送来。”
温润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谦谦的笑意,
“明日我们就要入京了,到时烦劳贵店把新的轮椅送来长安的醉凌霄罢,运送的酬劳,届时我一并给你。”
“醉。。。醉凌霄?原来公子你们就是那大名鼎鼎的唱戏班府!小人可算见着活的醉凌霄了!”
那位公子闻言轻笑出声:
“贵店将东西送到之时,我请你们看戏。”
公子笙这才略感怪异,便叫长赢过去看看。
还未离京之时就注意到那醉凌霄的名头在长安被打得老响。不是没有怀疑过它的背后势力,这些日子被其他事情缠身,一时差点将它忘了。
可正当长赢轻拉开房门,就愣在当场。
本想前去拜访,怎知那人却正好送小厮出房门,长赢刚刚开门就与他碰了个面对面。他着一身水蓝色长衫,外罩白色纱衣,半发以玉冠高束,半发垂在肩后,一副羸弱书生模样。而拄地一把木质拐杖分外扎眼,长赢才注意到他左腿有些不方便,不能着力站立。长着一张白净俊秀的面目,雍容斯文。
他听到自己开门的声音,侧目转审了自己一眼,又接着同小厮告别。小厮向他躬身敬畏着离去,他发现长赢仍是炯炯得盯着自己。便挪着不方便的腿脚,向她走近,笑问:
“姑娘找在下有事?”
靠近后发现长赢房中还坐着一黑衣男子,低着头看不清样子。
长赢对他微微一点头,不着痕迹地将房门反掩了过来,柔和道:
“无意间听到公子的身份,我也对醉凌霄十分仰慕,正想向公子请教。”
打量女子纤细身形,灰色劲装加身,一副风尘仆仆的样子,一双杏眼似乎对所有事物都不甚在乎,虽然此刻正跟自己套着近乎,浑身却隐隐散发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漠然。
看来想跟他“请教”的人并非眼前女子,而是房中那人。
他内敛笑了笑,彬彬的声音又发出:
“是我的荣幸。如果不介意,姑娘可以来我房中一聊。”
不过那人却是误会得紧,她周身散发的漠然之气可以说是与生俱来。而其实长赢从来都对文采诗意之人有些敬重,就算不是公子笙命她打听那醉凌霄,她恐怕也会被这谦谦文质的公子所吸引。
点点头,随他缓慢步入房中。
见他一拐一拐地去给自己倒茶,长赢不自觉健步冲上前阻止。浅笑道:
“无所谓,我不渴。”接着一指长椅,“公子请坐。”
他并不因此露出羞怯之色,仍旧朗朗微笑,依言坐上椅子,对长赢说:
“其实在下还算是个懂得待客之礼的残疾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其实他丰神俊逸的面容,浑然尊贵的气质让他即使残缺,亦残缺得优雅。
长赢并没有可怜同情的意思,相反,她莫名觉得尊敬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