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杨槐树,不得不从他吧嗒眨着眼睛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一天说起。
杨槐树出生的这一天,大槐树发生了两件事,一是杨槐树的父亲被打成****之后,在狱中郁郁寡欢,终于撒手人寰。另一件是大槐树村遇到虫灾,成千上万的蝗虫霸占了稻田。大槐树村的村民只能仰天悲叹,这样的年时,简直就是要了人命。
某种程度上来讲,杨槐树的出生极为不祥。显然杨槐树的爷爷也这么想,所以他落地的时候,村里的老产婆眉姑问老爷子:“是个男孩咧,给他叫个啥名?”
老爷子吧嗒吧嗒的抽着他的旱烟,头都不抬的指了指村头的大树:“就叫杨槐树。”
旱烟味道太浓烈,熏得眉姑怀里的婴儿直哭。老爷子抠掉长杆里的烟渣子,在杨槐树的脸蛋上摸了一把。
无论如何,到底老杨家也算是有后了,他也能瞑目了。
杨家祖上还算人丁兴旺,但到了杨槐树太爷爷那代逐渐衰落下来,杨老爷子常常说,也许是祖上做的肮脏事太多,这是得到报应了咧。
杨槐树的太爷爷是贩卖鸦片的,家底还算殷实,取了几房姨太太,前半生风光无限,但晚年自己也染上了烟瘾,家产都败光了,那些姨太太见跟着他没什么出路,一个个的也悄无声息的揣上点财产跑了,杨家从此就像中了某种魔咒一般,到了杨槐树这一代,就只剩一支独苗了。
张桂枝成了寡妇之后,半个魂魄也没有了,她抱怨杨槐树父亲的死,觉得他不负责任,抱怨老天对她不公平,偏偏在她还年轻的时候就要吃尽苦头,但她最抱怨的是杨槐树,她恨他的出生,连她唯一的一条退路也要被无情的阻断。
张桂枝她妈也是这样想的,杨槐树出生这天,张桂枝她妈跑来老杨家说是看女儿,杨老太太拉她来张桂枝房里,还没坐下呢,她就嚷着说口渴,支开杨老太太去给她端碗茶水。
杨老太太走了之后,张桂枝她妈坐在床沿上拉着张桂枝的手,不停的咒骂老杨家是害人精,害得她看着女儿守寡,害得她老无所依。
她跟张桂枝说:“这件事不能就这样算了,老杨家现在就只有这孩子一根独苗了,咱娘俩得为这孩子的以后筹谋才行。”
张桂枝还没开口,杨老太太就进来了,张桂枝她妈赶紧站起来接过杨老太太手里的水放在桌上,又拉她在张桂枝床边的凳子上坐下来。
“老姐姐。”张桂枝她妈清了清嗓子:“你知道桂枝她弟弟不争气,原本我还想着桂枝嫁过来能过上好日子,不用跟着我这个没用的妈受苦了,谁知道我女儿命苦,年纪轻轻就要守寡。”
杨老太太听到这话也越发伤心了,她想起儿子没出事之前他们一家人还其乐融融,这才过了多少个时日,家里就变成这样的光景,想到这里满当当的眼泪就要掉下来了。
张桂枝见状,赶紧拉了她妈一把,示意她不要再说了。谁知道杨老太太的眼泪还含在眼珠子里呢,张桂枝她妈倒哭哭啼啼起来了,杨老太太怎么劝她都劝不住,最后还是老爷子推门进来她才消停了些。老爷子知道张桂枝她妈的脾性,看这架势也不是光来追悼女婿的,眼下家里出了这样的事,也实在没有精力应付她,于是清了清喉咙,开门见山的问她到底想要什么。
张桂枝她妈见老爷子张了口,也没有继续闹,自己坐下倒了一大碗茶水:“老爷子你也知道的,当年我要不是看着他老实,也不会叫女儿嫁给她,你知道我女儿的,那时候看上她的人可有好几个,可我要是早知道是个短命鬼,还不如叫我女儿跟着我讨饭咧。”
说到这里她抬头看了老爷子一眼,见他脸上没有不高兴,这才接着说:“我也就是想老杨家给我女儿一点保障,也不多,五个指头就够了。”
老爷子闷头坐在椅子上抽烟,过了好半天才抬起头来看了看半躺在床上的张桂枝:“桂枝,你是什么意思呢。”
张桂枝也不傻,原本以为她妈只是来给她讨回公道的,这才听出来她妈是来讨债的,她刚生完孩子,气虚乏力,心里正烦躁着呢,听她妈说话的时候又想起当年老太太贪图杨槐树父亲教书匠的身份,死活要逼她嫁进老杨家,现在倒好,不关心她以后的生活,倒惦记起老杨家的钱来了。说到底自己也是老杨家的媳妇,这些东西最后也会是自己儿子的,要是被老太太瓜分去,还不是又进了她那不争气的弟弟兜里,想到这些张桂枝就来气,对着她妈也没多少耐心:“妈,你女儿死活都是老杨家的人了,你来说这些也不嫌给你女儿丢人,赶紧回家去。”
张桂枝她妈原本以为她们母女是站在同一战线的,谁知道自己的亲生女儿居然胳膊肘往外拐,这会人都傻了,脸上也挂不住,气愤的瞪她几眼,也不好在老爷子面前发作,茶都没喝完就急着走了。杨老太太原本想留她吃晚饭的,但看她脸色不好,也不敢说什么,只好给她捎了点腌制的火腿,送她出了门,张桂枝她妈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趁杨老太太回屋的间隙,又折身把挂在大门边的两串红辣椒摘下来放在背筐里,这才心满意足的回家去了。
屋里张桂枝看着老爷子,刚叫了声“爸”,老爷子挥挥手,示意她什么都不用说,抬着他的烟杆走了。
张桂枝躺在床上,还是忍不住掉了些眼泪在被子里。杨槐树躺在她身边睡得正熟,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傍晚的时候杨老太太端了一碗糖水鸡蛋来给张桂枝,坐在床沿上看她喝光了,这才说:“今天家里来人了,说是只要签字,就让把孩子他爸的遗体领回来,明天我跟你爸就去一趟,还有咱家刚出了这样的事,依我们的意思,孩子的出生酒就不办了,你看呢。”
张桂枝把碗递给杨老太太,眼睛里还有些湿润:“就听你们的。”
杨老太太拉着她的手叹了口气:“我知道让你受委屈了,但不管咱们心里有多苦,也要咬着牙把孩子养大了。”
张桂枝点点头,又看看身边这个稚嫩的婴儿,心里的怨气终于消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