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从小到大,所有人都说自己长的很美,哪怕是那些常年远走他乡奔波生计的人回到家乡也说即便在外面,也从未遇见过容貌胜过自己的人。
夷光并不为此骄傲,她知道,乱世里她一个弱女子,有这样的容貌不一定是辛事。
但是现在,她开始质疑自己和别人对于美的定义了。
如果真的要说美的话,说的应该是眼前这个人吧。
这个时候是暮秋,应该是不可能有桃花的,但是施夷光却看到了她在手下诞生出一场落英缤纷。
纷纷花雨下,她身上就像披着的是暮色沉淀中的霞,有着最浓艳又最死寂的沉重。她指尖泛着银光,抚着手下的树枝,原本荒败的枯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获得新生,绿嫩的叶芽冒出,张叶,结苞并开花。她的手缓缓放下,怒放满冠的春色。
那么绚烂,不禁让施夷光想起民间婚嫁时人们会唱的歌。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她算是真正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灼灼其华。
天开始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她站在树下任雨落在自己身上,那双色泽妖异的眼睛静静看满树的繁花,眼神空白而悲伤。
有个人曾抱怨过为什么桃花美只美在春天,其它时候就只能看张牙舞爪满枝粗糙疙瘩的枝丫。它倾尽等待一年的积累,如果人们在春天错过了,那样桃花岂不是会很寂寞吗?
那人说这话的时候,明艳绝世的脸上带着天真的任性,她问自己。桃花落的时候,树和人,又该算是谁的不对呢?
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然后春天过了,桃花败了,那人也不在了。
就算她能在那人经历过这个的世界里,让所有的国家都开满桃花,但那个艳若桃花的人也再不会回来了。
她转身看施夷光,随意拖曳在满地枯黄上的残破的裙尾伴着她的动作翻带起了几片落叶。本就苍白的脸在她眉心的一点艳丽下衬得更无血色。让施夷光怀疑哪怕是黄昏微弱的日光都能让这座精致又无生气的冰雕融化消失。
“你是谁?”施夷光问。
施夷光自小就不是什么胆小怯弱的孩子,虽然一开始的确受了点惊吓,可也没失了最基本的仪态。她也听村子里的老人们说过很多关于山精鬼魅的故事,可那也只是故事而已。
她眼里闪过明显的茫然。“我不记得了,大概是……花……?”
在她转过身来的时候,连施夷光也眼神一滞。并不是说她有多惊人的美貌,只是她的一音一蹙,举手投足,都让人惊艳到永生难忘。
施夷光轻吐口气,把掉在地上的篓子提起来暂时挂在一旁的树叉上。
眉间凄艳的人看着问自己名字的少女向自己走过来,停到自己面前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少女捻起袖子帮她擦干脸上和发顶的水。
真冰啊,完全没有温度。
“我叫施夷光,你可以叫我夷光。”
“……夷光?”
掌下的体温低的让施夷光害怕,这种温度接近死亡。“不行,你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我带你回去吧。”
那一瞬间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记忆深处一掠而过,但是速度太快,来不及抓住那个感觉就已经消散了。
只记的名字里有个单字的人开口。她说:“好。”
施夷光就这样把她带回了家。
那日施夷光帮她梳头,那颜色重的像墨。施夷光问她,你是从什么地方来呢。她说她原本在楚国的,但到现在她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当初为什么要离开了?
因为唯一能让我留下的理由已经没有了,所以就走了。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为什么你一定要那棵花树在这个时候开花呢?夷光问。
我在祭奠一位故友,桃花是她生前最喜欢的花。
施夷光叹口气,放下梳子,从桌上的匣子里拿出一条红色的丝带,轻柔的覆过她的眼睛别进了发里,细致的掩盖了她妖异的眸色。
“你别再走了,……我家里虽然清贫,但总比你一个人在外要好。”
“……我这个样子,你不怕吗?”她的声音平静如水,这句话被她说出来更像是在毫无感情的陈述。施夷光只是笑。“生逢乱世,若什么都要怕,那岂不是活着比死了还有没乐趣?起码在我看来,这个世道里难测的人心,不见得山精妖魅会比他们危险多少。”
“人心呐……”她声音空灵的重复。
或许是真的有些累了,她最终还是答应留下来,施夷光很高兴,“你暂时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为了方便称呼,我先叫你红衣可好?”她漫不经心的点头,显的有些无所谓。
施夷光挎起竹篮,“我有事要出去一趟,你好好休息一下,记得喝药。”薄纱下她的眼眸朦胧不清,清清淡淡回了一句嗯。夷光还是有些不放心,“你的样子太引人注目,加之眼睛较常人有异,最好不要乱走,出门前也一定要缠好丝带。”
施夷光自己都觉得她似乎有些担忧过分了,再次看她点头后才放心合上门离开。
小小的竹林茅舍安静下来,她盯着自己苍白的指尖坐着一动不动。屋里慢慢陷入了死寂。
她轻轻念着那人告诉自己的名字,“施夷光……”抬头看向窗子,那个方向,有棵桃树没了法力的维系,到底不是属于这个季节的,满冠的繁华经不过冷冽的秋风,花一朵接着一朵凋谢落地,已开的,未开的,用不了多久,它又会恢复成一株张牙舞爪的枯树。
那么易逝脆弱,又无法永恒,最后的最后,那个人又能陪她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