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他亲自执着萧琬的手,带她踏上那九节玉阶,“琬儿,你可曾想过,我们会有今天?”“未曾。”萧琬的声音中听不出半点欢喜。
一阶,两阶,三阶……九阶。
在他们面前是象征天下至尊之位的龙椅和凤椅。金龙昂首,凤凰长啸。却有几尺距离横在两者中间,一右一左,一上一下,不可违越。
“陛下,臣妾想问您一个问题。”
不再唤我阿广了吗?,“你问。”
“外面都说你弑父杀兄,到底是不是?”
她顿了顿,隐隐竟有些期盼,“只要你说不是,我就相信你……”
“是!”他杨广做过的事又何必怕承认?
隔着凤冠上垂下的珠帘,杨广看不清她的眼神,只是手中一空——萧琬收回了手。
司仪看到陛下和皇后在说着什么而迟迟不落座,现在皇帝更是望着自己的手在发呆!
司仪轻咳一声提醒道:“陛下,该落座了。”
杨广这才反应过来,坐在冰凉的龙椅上,他看着萧琬长袖一挥也落了座。其实她很适合穿凤袍的,很衬她身上的优雅与华贵。
珠帘之下有声音传来,后来竟慢慢带了哽咽。
“有人告诉我你变了,其实你一点都没变,而是这才是真实的你,只是我从来都未曾看清……”
与此同时,百官朝拜,齐声高呼。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皇后千岁千岁千千岁……”那声音直撞耳膜,以至于她的哽咽轻得几乎听不见。
“杨广,你太可怕了……”
大业元年,杨广立萧氏为后,世子杨昭为太子,杨媚娇封为公主,尔后迁都洛阳,并将洛阳扩建。
他在位十四年,多次巡游江南,巩固南北统一,北上命人扩宽丝绸之路。在朝废九品中正制,完善科举,打破贵族对官位的垄断。
他北击突厥,亲征吐谷浑,三征高句丽。
其间,他召集百万民工,修筑了大运河,从洛阳一直到江南扬州。
战事频繁,百姓徭役繁重,若不堪言,南北朝战争到现在才没过多久,不足以休养生息,田地荒芜,人们流离失所,四方发起暴动,皇帝现如今又征役百姓修筑大运河。地方金银奇珍源源不断的送到洛阳,又投入战争与工事。
皇帝好大喜功,骄奢成性,不再是他们当初敬仰的晋王殿下了。
百姓如此想到。不久,各地藩王纷纷起义,隋朝大乱。
大业十四年,皇帝携众后妃坐龙船巡游扬州,于江都被右中卫宇文化及缢杀。
千古一帝,死于他终日碎碎念念钟爱的江南。
“对不起,琬儿,还是没能陪你好好看一次琼花。”杨广身死以后,执念过重,竟能聚帝王之气保魂魄不散。但花待葬知道,这种强行聚魂的方法是对魂魄本身伤害极大的,帝气用尽的一天,这抹残魂恐怕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了。
这些年她都陪在萧琬身边,十几年里,她很少看到萧琬有过高兴的时候,明明都对对方的相思惦念,却在会面时彼此都缄口不言。
杨广同样如此矛盾,一方面广纳后妃,却很少让他们留下子嗣,以至于他年过不惑,却子嗣不丰,所有举动在她看来更像是赌气。
而修建大运河和多次亲征沙场,则像是在迫切地证明什么和一种宣泄。她多次看到,这个男人在无数个夜晚守着灯火彻夜不眠。
其实他们都不快乐。
存在了十几年的执念,惦念到宁愿魂飞魄散也定要使它圆满。
可这又能怎样,总是有些话,还未说出口,有一天就自动破碎被拼成一句来不及。
自古以来,失了势的前朝皇后能有几个好下场?更何况萧琬虽然已经不年轻了,可岁月将她身上的美一点点的发掘出来,整个人风韵不减,更多了种人淡如菊的风情,谋逆后自立为皇的乱臣对她觊觎多年,无时无刻不在想该怎么如偿所愿。
杨广身死后最初的谥号为闵,萧后在皇帝死后就除去了满身的凤袍珠玉,长发披散,一身缟素跪在佛堂为闵皇帝服丧。
“你这又是何必,这十几年来杨广夜夜笙歌,宫妃无数,何曾顾念过你的感受,我对你倾心多年,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琬儿,你何不……”
“放肆!”萧琬起身冷眼居高临下地望着他,“谁准你唤本宫的名字了。”
“杨广就算再不堪,起码也比你这个谋朝篡位的卑鄙小人要光明磊落得多,你有什么资格来评判他?”
“你走吧,本宫不想看见你。”萧琬到现在已经在佛堂不眠不休跪了两天,从蒲团上起来时都有点站不稳,面色苍白却不见狼狈。两天跪下来,整个人难免会显的有些憔悴,但常年身居高位自带雍容锐气,竟是不怒自威。
宇文化及脸色十分难看,咬牙忍了忍甩袖离开。看来这个人还是没有认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世上已再无大隋,连杨广都死了,她一个前朝皇后,身上又担负着杨氏一族,以她这种样貌和身份,就算没有他。垂涎的人也一定大有人在。
对于杨广来说,最让他感到痛苦的事情,就是看到萧琬不开心和受委屈。
可现在却有人欺她至此。
事到如今,谁也不愿看到。
可是,谁也不可以改变。
花待葬毕竟是局外人,她是抱有目的而来的妖,始终不能过多干预人世之事,而且,如今的她又是心境清冷的一个人。
杨广看着自己的尸身被秘密葬在江都宫的流珠堂下,由萧琬亲自制棺,她为他打理好头发和冕服,亲自服侍他入殓。整个过程,萧琬她都没有掉一滴眼泪。
她冷冷淡淡的表情就像是另一个花待葬。
杨广浮在半空,贪念的望着她,触手却成空。
萧琬跪在佛堂,整晚整晚的默念经文。夜里寒气重,她偶尔会轻轻打个寒颤,眼神茫然着不自觉的叫一个人的名字。
“阿广……?”
他多想回应她,但他做不到。
他其实一直都在她身边,能看见她的容貌,听到她的声音,却没有办法让她知道。
扬州的琼花又落了……
成全了一句家国天下,到底还是成全不了青烟碧瓦的三月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