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天下称广,以为贤。
晋!
疆场万里,书写晋字的军旗迎风翻滚,映着露天篝火的熊熊火光,更是显得锐气无比。将士们皆席地而坐,火上架着肥美的鹿肉,空气中尽是烈酒的香气。
有人敬了杨广一碗酒道:“殿下此战归去,应是早点回府想去见小王妃吧!”军中顿时发出豪气的笑声。一位将领举酒而笑:“想当初萧皇与我大隋联姻,宗氏公主们皆卜之不吉,西梁皇族之中竟只有寄养宫外的小公主与咱们晋王八字相合,这是天定姻缘啊。”“是啊,而且这萧氏小公主小小年纪便已是天下出了名的温婉美人儿,晋王殿下少年英雄,风神俊秀,郎才女貌,可谓是天作之合!佳偶天成!”
天定姻缘,佳偶天成?
首位上的晋王殿下慢慢饮尽一碗酒。淡淡一笑,这倒也不假。
他永远记得,当初他奉命入梁,在皇宫深处见到的那个孩子,虽然身量尚小,一张小脸也未完全长开,但也足以窥见日后的脱尘之姿,在花团锦簇中明眸皓齿冲他折花轻笑。
原来,她就是我的妻子!
原来她就是萧琬!
杨广擦去酒渍,眨着眼看着空中翻滚的军旗。北朝江山已尽被他收入大隋羽翼,如今剩下的,他看着南方,深深一笑。
仅只有南陈了。
江南,那是个很美的地方,琬儿说过很喜欢那儿的琼花。
他站了起来,将酒高举,“此战胜利众将士功不可没,诸位都是我大隋的好男儿,有了你们,本王相信,我大隋铁蹄必踏遍这锦绣山河!”
将士们纷纷起身跪地,脸色涨得通红。
“末将誓死效忠晋王!”
扬头饮酒,将酒碗狠狠弃碎在地,疆场上气势如虹!
“如何?”全身镜前,男子打量镜中的人问身后的人。
宫婢们跪在地上为他绑上白玉腰带后躬身退下,太子妃上前仔细替他抚平衣襟上的褶皱,:“太子气宇轩昂,这一身赤色龙纹宫服,真是再适合不过了。”杨勇将她的手挥开,冷哼一声:“如今这天下称他杨广莫不道贤!这次的宫宴,主角是他晋王殿下!与本宫何干?”英挺的眉宇间带了几分煞气,原来俊逸的脸上显得有些狰狞,
“如今连父皇都对他大加赞扬委以重任,朝中要臣之人皆不系在本宫身上,有时候我真想……”太子妃按住他的嘴,摇头示意后再放下。
宫里最忌讳的,除了隔墙有耳,还有断章取义。
“太子殿下何必动怒,臣妾虽不懂陛下和朝中怎样想,但臣妾自幼便知所谓长幼尊卑,宗法之礼,晋王民心所向又如何?他也注定不是正统!”
杨勇大笑,将她拥入怀中:“若一日本宫为帝,许爱妃后位怎样?”太子妃娇媚地倚在他身上,“那么臣妾先叩谢陛下了。”
隋京之中,繁华如故。
杨坚立在宫墙的最高点,夜间有点刺寒的风吹起他身上的明黄披风,神色晦暗不明。他头也不回的问身后的人:“广儿,你看到了什么?”
杨广本就容貌俊美,褪去战甲一身青缎蟒袍的他更是很好的在他父皇掩住了自己一身锋芒,平添几分儒雅。闻此言,杨广拱手道:“禀父皇,高墙之上,儿臣能看到的,只有家国天下………!”
皇帝仰面大笑:“好一句家国天下,普天之下莫非王士,可率士之滨,却非我王臣!可惜啊,若太子有你一半的聪慧与野心,朕也不至于……罢了罢了。”杨广沉默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跪在杨坚面前。
“父皇明鉴,儿臣绝无争夺太子之心!”
皇帝敛住笑,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广儿,其实你们五个兄弟之中,只有你最像朕,甚至你可以比朕当年还要心狠绝情,只是——不知朕的晋王,当不当得起这份家国天下!”杨坚拍了拍他的肩膀,径直步下高台。过了很久,跪在原地垂着头的杨广握紧双拳,手背上绷出隐隐青痕。
父皇,您知不知道,您一心一意想要维护的太子,表面温慈,却不止一次地派人刺杀儿臣,若是儿臣稍稍愚笨善良一点,您怕是再也见不到儿臣了。
他冷冷一笑,却放松了双手。
其实他并不是不想争的,明明离那个位置这么近,不可能没有生出野心。他手握兵权,在这天下可谓一呼百应,也曾无数次的起过想取代长兄太子甚至父皇的念头。但他知道,这样做的话,琬儿定是不喜的,可是……欲加之罪,总有人非要逼你争。
“公主,夜间凉,您加件披风吧。”茗儿将一件狐裘披在萧琬身上。萧琬任她将带子系好,然后拢了拢,“茗儿,来隋京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唤我公主?”,萧琬带着几分责备无奈道。
现在的萧琬早已不是当初粉雕玉琢般的孩童模样了。她此时正值一个女子最美好的年华,发髻高绾,端得是温柔婉约,周身又有种皇家的雍容与贵气,自是极美,让杨勇眼前一亮。
太子亲自斟一杯酒走到萧琬面前,看到她身边的丫环正笑着对她说什么,似乎是说晋王为她准备了一个惊喜,萧琬听罢脸上浮起红晕,笑得分外甜蜜。这种笑在灯光下简直晃花了他的眼。
“晋王妃与本宫饮一杯如何?”,萧琬起身一拜,“太子恕罪,琬儿只怕不能相陪。”“是吗?”太子转着手中的酒杯,“看来是二弟现在有了军功,你们晋王府便也恃宠而骄,如今都不把本宫放在眼里了吗!”
茗儿脸色发白,这么大一顶帽子扣下来,这太子也太欺负人了。
萧琬神色自若地笑道;“太子言重了。”她接过酒杯,“太子有命,琬儿怎敢不从?”皓腕轻抬,一饮而尽。杨勇拍手道:“好,晋王妃不愧是皇家的女儿,果然识大体。”萧琬淡笑转身,声线平静如水,“能令太子安心便好………”
“琬儿身体不适,先行告辞了。”
回到晋王府,萧琬发起了高烧。她自小便不能饮酒,不然碰了酒的她会全身发热意识昏沉,严重的时候颈上还会起红疹,萧琬神志模糊之际听到自家丫头带着哭腔的声音:“太子殿下太过分了,公主………不想多生事端,却非逼公主饮酒。”后来是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夹杂着巨大的怒气和呵斥,一大群人跪下说息怒,与此同时,哭声也更大了,一片混乱与嘈杂。
太吵了,萧琬昏昏沉沉地想,却感觉自己被人轻柔地托了起来,闻到那人熟悉的气息,她安心地靠在那人身上。“阿广…………”杨广将她拥入怀,问:“还很难受?”萧琬往他胸口蹭了蹭,笑道:“现在好多了。”
杨广擦去她额间的细汗,看着怀中的人,气得简直心肝撕裂,“都怪我,我发誓,断不会再让你受这样的委屈。”她现在其实难受得连眼睛都睁不开,闻言勉力地扯开笑容:“嗯。我信……”萧琬彻底昏迷过去了。杨广心疼地让她躺好,走出去关上门抬眼时,双眼中却是无尽的怨毒。候在门外的老管家看得心里一突。
“王爷,去扬州的船已经准备好了。”
“吩咐下去,不用了。”
老管家惊讶地问:“为何?,如今这时节琼花开得正好,您不是曾答应过王妃要陪她去扬州的吗?”
站在他面前的人沉默了很长很长时间,在老管家认为那人不会回答的时候,杨广却开口道:“本王曾经说过,一定会给王妃一个安定富足的生活,尽本王全力去满足她所有的愿望,所以很多时候,琬儿可以说是信本王如神明。”
老管家叹道:“王爷的行为老奴这些年都看在眼里,您是真的疼惜王妃……”
“可到今天本王才发现,本王自以为的安定,竟如此轻易就被破坏的假象。藏在你身后的刀剑实在太多了……今天只是一杯烈酒,明天面对你们的,会不会变成三尺青锋?”
本王护在掌心的珍宝,连稍微有个头疼脑热都能令本王担忧不已,却有人胆敢如此欺她!
他现在的心里,一方是权柄天下,一方是江南琼花。杨广抬起头,却是做出了选择。招招手吩咐道:“把途中行刺的几个人弄死了给本王送到太子府去!”
“王爷这是……要与太子……宣战吗?”
杨广挑眼看向迟疑的管家,坚决地点头。老管家服侍杨广多年,知他个性偏执,认准的事是一定要做到的,他也不好相劝,只是……王妃怕是不会高兴的。“老奴退下了。”
夜色微凉,他盯着掌心,然后握紧,似要将什么牢牢控于掌心一样。他爱的人,他会让她成为世上最尊贵的女人,让她看最高最美的风景,没有人可以勉强她,为难她,绝不让她受半点欺负和委屈,一生笑容明妍。
不过是金殿之中,九节玉阶之上的高度,又有何难?
大隋出师伐陈,晋王自动请缨,杨坚大悦。之后是许久的战火不息。
“娘亲,父王什么时候会回来?”粉嘟嘟的孩子扯着她的袖子问她,萧琬摸摸她的头,“媚娇可是想父王了?媚娇放心,只要听到门外有响鼓的声音,就是父王打了胜仗回来了。”
茗儿在身后摇着扇子笑眯了眼,“是啊,郡主的父王可是个英雄喔,这大隋朝的江山,起码有一半都是您父王的功劳!”
“是吗?”媚娇大眼一亮,“那等媚娇长大后,一定要像娘亲一样,嫁给一个可以打江山的大英雄!”
“呵。”萧琬掩口而笑,“媚娇,这就是大隋的江山,你父王打下的江山,难道你日后嫁的人,反而来打你父王的江山吗?”
杨媚娇嘟脸道:“好像是哎。”茗儿道:“郡主不必丧气,您与公主眉眼极其相似,长大后一定会是个名动天下的大美人,还怕找不到英雄郎吗?”
那时候的杨媚娇并不知道,在十几年后,自己竟被一语成谶。
茗儿停下手中的动作,“对了,公主,您觉不觉得王爷他……似乎变了?”“变了?”茗儿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说:“似乎就您是在出事那段时间吧!公主您是没看见,王爷那段时间里,眼神狠得令人发寒,而且奴婢听说此行攻打南朝,王爷采用的方法都十分的极端,分外急功近利。王爷以前可不是这样的,而且……”茗儿看了看她的脸色继续说道:“王爷这次怎么突然这么坚持地去攻打南朝了,听府里人说,如今南朝陈君主的宠后张丽华,可是那南朝第一美人,王爷他该不会……”
“不会的,阿广他不会这样的。”萧琬看着追着蝴蝶满院跑的孩子,开口坚定地说。她拨弄着腕上的铃铛,“茗儿,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希望晋王去参与名权争斗吗?送我铃铛的姐姐曾对我说过,权势能令人本心迷失,走得越高,失去的东西越多,也会更寂寞,我不希望他也变成那样,我更怕那时候的他,已经不是如今我爱的阿广了。”
红线上的铃铛,看着似乎是赤金的材质,发出的声音却如环珮相击般清亮。杨媚娇跑回来道:“娘亲,我饿了。”茗儿回过神来,“奴婢去给郡主拿点心。”
“娘亲,你在难过吗?”杨媚娇自幼的记忆里,她的母亲从来都是尊贵优雅气质天成,可现在她的表情,似乎下一刻就会哭出来。杨媚娇拥在萧琬身上,“娘亲,你怎么了?如果谁欺负你了就告诉父王,我相信父王一定会给那个人一个教训的!”萧琬摇摇头,将她抱紧,笑容分外苦涩地说:“怎么办呢?媚娇……我一直都相信他,可是……我却开始不相信自己了……”
他的野心从未减过半分,我已经没有了他会为我而放弃权势的自信,琼花的色泽毕竟太过轻浅,比不得那至尊的明黄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