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时雨,不曾歇,淅淅沥沥。
珊瑚虽说将祭祀之事委于苏以沫,还是着婉琰从旁协助。
苏以沫被安排住在“雾海”一处临海小楼。
一人独居,难免衍生寂寥。苏以沫时常会去“花架”向婉琰讨教祭礼仪式。
花间雨微凉,冷香盈盈。苏以沫撑着伞在林间漫走,投过微薄雨幕,婉琰立在一棵半枯的桂树前,蜿蜒匍匐的树根盘绕,裂开脚下肥沃黝黑的土壤涌出腐烂。蜿蜒凝眉,透过树杈飘落的雨在她身旁凝成一颗颗银珠,她将身一转,银珠化成水练,冲向腐烂。水练冲洗消去腐烂,片刻,腐烂再次浮现又向四周晕染,愈加严重。
“她死了。”婉琰飘落在苏以沫身旁,有些忧伤。
一滴血,被婉琰从指尖掐出抛向空中。呛啷声,锁链敲击震颤,乌玏肩扛两把巨斧向死去的树走去,他粗壮有力的手臂举起巨斧,树根被一下砍断,黑色汁液流淌在土里扭曲。巨大的斧头撞击树干,声声入耳。
婉琰紧盯翻飞的巨斧,那巨斧砍在树上,就像砍在自己心上,无法言语的痛。
“我们走吧。”婉琰低语,朝虚空一抓,她攥紧的拳头中有一抹绿光。
回“花架”的路不是很长,苏以沫感觉走了许久。途中婉琰一言不发,像失了魂魄。回到“花架”,婉琰立在院中,摊开手,绿光在掌心浮现,一株幼小的树苗。绿光像在感召,顷刻间,无数绿光从屋内飞出,围着婉琰旋转。
“快了,快了。”婉琰呢喃,像自语,像对着绿光。
苏以沫浸染在婉琰的伤感中不敢搭话,逗留片刻,决意离开。
回去路上,那棵死去的树已轰然倒下,被锁链捆着,由乌玏拖向“雾海”。
血纹印散开,双鱼吞食“雾海”翻腾的雾,为苏以沫铺出一条通往小楼的路。小楼古朴,隔开“雾海”涌动的死亡,楔在咸湿海水上。璟琀一身红袍,立在小楼走廊,白皙的手接住檐下滴落的雨,雨在掌心结成冰珠,滴答乱响。
“呦,小狐狸。”璟琀堵在门口。
苏以沫不做声,想绕开,却被璟琀扯住衣袖。“小狐狸,我可在这等很久了,不请我进屋喝杯酒么?”
璟琀一提进屋,苏以沫气不打一处来,刚住进小楼前几日,璟琀几乎天天来,有时苏以沫半夜醒来,璟琀就坐在床边痴痴望着。还好婉琰找了珊瑚姐出面,璟琀才有所收敛。
“你就不怕珊瑚姐责罚你。”想到前些日珊瑚姐责罚璟琀的场面,苏以沫心中窃喜。
“可惜,是珊瑚姐差我来协助你的。”璟琀倚在门框,一脸得意之色。
“协助我?”苏以沫怔在原地,不解珊瑚姐为何差璟琀来。
“桂树显露死相,婉琰无暇再协助你操办祭祀之仪。”雾海边缘,璟琀望着乌玏将死去的桂树抛进雾海,新鲜的桂树被雾气吞没,零散成尘,融进雾里。
脑海中闪过婉琰面对桂树死去的神情,苏以沫收了伞,挣来璟琀推门进去,璟琀依旧倚在门框,身未动,声先行,“小狐狸,你就没想过当初婉琰为什么要救你,还有珊瑚姐为何要你一个外人来操办祭祀么?”
“为何?”这些问题苏以沫自己也质疑过,却不知如何开口寻问。
“离我们和月神大人约定的时间要到了。”璟琀翻动自己的手,雾气在指尖流转,画着故事,“双月横空,交迭数万年之久,月神大人诞于双月交迭之日,月神大人以孩童模样临世,却永远不能长大,直至下次双月交迭,她会在月色中成年,她长大的样子你在蟾宫的壁画上应该见过,双月交迭结束,她便会死去,然后重生,忘却前世记忆,无尽轮回。”
伤感缠绵,苏以沫立在门前,倾听璟琀所述,悲凉裹挟,湿润了眼角。
“我们从第一任月神大人诞生,便服侍左右,如今已是第十任月神。我们看着她出生,死去,重生。月言令是上任月神临死前留给下一任自己的嘱托,然而上一任月神的月言令却给了我们,她说她想去看一眼沉月湾外面的世界,哪怕只有一眼。”璟琀身上绕着寒意,失控许多,游走在墙壁上,结上薄薄冰晶。
“难道你们要让我带这任月神出去?”一切因果,苏以沫已猜出璟琀他们的用意,却又有所思,“你不是说上任月神也没能离开这里么,我如何带她离开?”
“长生不老药。”清脆的女声屋内传出,苏以沫这才发觉屋内还有一人,是先前在丹房看到的女童,女童拨弄怀中安躺熟睡的兔子。“在双月交迭之时,让主人吞下长生不老药,她便会停止生长,不再受轮回之苦。”
“小不点,长生不老药已经炼成了。”璟琀喜悦之色陡然,女童怀中安睡的兔子被他喝醒,朦涩的玉瞳缓缓睁开。
“不要叫我小不点,我叫琉璃。”琉璃涨红小脸,抱着兔子冲向璟琀,狠狠踩在璟琀脚背,冷哼一声,怒冲冲离开。
“月蚀要开始了,明日我会来协助你操办祭祀之仪,还有今晚去蟾宫找琥珀。”话音未落,璟琀已朝琉璃消失的方向追去,留苏以沫一人,将悲欢收敛。
去蟾宫找琥珀,沉月湾中,苏以沫最不想见的恐怕要属琥珀,初见之时,已知她的恐怖。苏以沫惴惴不安,在小楼直等到天黑。
雨已停歇,无边夜色如粘稠汁液涌动。蟾宫匍匐,苏以沫小心翼翼地踏进宫门,霎时间灯火通明玉石闪溢。宫门在身后重重关上,静立的雕像扭转,随着穹顶游离的星辉变幻。
“老夫璇玑,司星罗殿掌卫,星罗殿玉石守卫共一百单八座,由老夫星罗棋盘操纵,变化万千,受珊瑚夫人所托,授你‘星移斗转’身法,望你能参详其中玄奥,日后护我家主人周全。”苍劲有力的声音在大殿折返回荡,庄重肃然。
棋子落,玉石转。雕像旋转移动将苏以沫围住,只留脚下方才,雕像随即转动,指引苏以沫朝下一块方才移动。一座雕像升起,一座雕像落下,乱中有序,苏以沫步伐生疏,踉跄闪避,不觉间娴熟许多,巧然微步,在雕像间穿梭。
“此一重为‘星云流散’,主防御;又一重为‘星月交辉’,主进攻。”璇玑老者话音落,雕像变幻的速度陡增,有几座红色雕像夹杂其中,雕像旋转指引苏以沫朝红色雕像而去,刀剑环响,红色雕像周身窜出无数短刃,在玉石堆中晃晃夺目。脚下方寸全无,苏以沫每一步都觉踏在虚空中,残影升起,体内气息激发,残影摇曳,苏以沫仿佛另一个自己,一生二,二生三,三生无穷。红色雕像轰然破碎,苏以沫却不知是哪个自己将它击碎。
“你该去琥珀那里了。”雕像失了控制,退至一旁,自然让出一条通往琥珀的道路。
月神雕像下,苏以沫看到璇玑,白发翩跹,长眉垂落,端坐蒲团,轻捋长冉,执子悬空,思若何,超然事外。
苏以沫见礼,恐搅璇玑雅兴,只身朝琥珀所在而去。
桂树下,琥珀戎装,飒爽英姿,长枪在手横握,让苏以沫胆怯几分。
“拿你的武器出来。”琥珀的话语冰冷,不徇私情。
七秀玲珑伞,苏以沫第一次拿它作兵器,未撑开的伞骨被金色缠纹满布,流光溢彩。
“这一招叫做‘噬’,将自身气息聚于一点,借助武器发出,可成毁天灭地之势。”琥珀周身泛出橙色气息,凝结盘绕,顺着金缕衣袖攀附长枪之上。寒芒闪耀,琥珀轻轻挥舞,橙练怒吼破空撕裂大殿一处墙壁轰然崩塌,破碎处光芒缝补,墙壁又恢复原貌。
琥珀的攻击,让苏以沫看到前些日那种恐怖。遵循琥珀所述,九条尾巴自然散开,蓝色火焰包裹,一丝丝一点点向伞上汇聚。火焰蓬勃,不像琥珀演示的那般简单,未触及伞身就炸裂开。片刻功夫,苏以沫便失了耐心。
噌——长枪抵在苏以沫身前,煞气澪然。“若是你今日不能参悟,休想活着离开。”琥珀随即收了长枪,冷若冰霜。
哪敢懈怠,苏以沫硬着头皮,在心中默演,火焰凝结,溃散,许久许久,一丝火苗攀上伞身,在金色缠纹中夺目。苏以沫轻舒口气,火焰像开了个玩笑融在缠纹中寻不见。惊慌失措,又得重头来过。
失败!重来!
当摇曳的残火,零散布在伞身,琥珀转身离去,“明日,我还在此处等你。”她的话在苏以沫耳畔回荡,像噩梦扩散。
夜露湿重,苏以沫回到小楼,临海处瞥见凌风而立的璟琀,长袍猎猎,红袖飞舞,他如磐石凝望远方,那远方,仿佛有他的等候。
一夜安睡,苏以沫醒时,透过窗外的光亮,映入眼帘的是床沿处品着壶中美酒的璟琀,他侧卧着,嘴角溢出笑,对苏以沫亮出炫白如珍珠璀璨的牙齿,“早啊,小狐狸。”
伞凭空召出,昨夜还未熟练的‘噬’攀上伞身,朝璟琀刺入。雾软绵绵将伞擒住,冰晶溶去火焰。璟琀仰脖,灌下一口酒,“你的‘噬’尚未火候,还是别误伤了自己。我还是去外面等你吧。”璟琀伸着懒腰,化作一团雾气飘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汉白玉祭台在阳光下露着古朴,璟琀躺在阳光圈揽的阴凉处品着酒,惬意万分,昨日忧愁散去,形骸放荡不羁,让苏以沫猜不透。冰灯在璟琀指尖绽放,如莲花,飘在海岸潮洗的水面,亭亭孑立,卓淤泥而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