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遥岑
我打开遮光板向外看去,机翼下方是一片湖水一样的云层,发出诡异的幽绿的光芒。再远处,是被暗蓝的天际一口一口吞噬掉的金色。天顶上只有一颗孤伶伶的星星,却亮得奇怪,我从未见过如此耀眼的光。
我赶紧掏出单反,隔着两层毛玻璃咔嚓了几张,正在低头放大查看细节,一只粉红色的小相机伸到我的面前,伴随着一个嗲如志玲姐的娃娃音:麻烦……姐姐哦,能帮我也拍一张吗……谢谢啦!
我侧头一看,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姑娘,抱着一个大个儿布娃娃,努力眨巴着她的单眼皮小眼睛向我卖萌。
我接过她的卡片机,拍了几张然后递回去。
她看了看照片,似乎有些不满意,又看了看我的相机:姐姐,你这个相机……看上去好好哦,你很会拍照吧?
我脑海中对她怒吼:你怎么不叫我阿姨呢?最终还是微笑着应付了几句,不打算跟这种不服老的千年萝莉多搭腔。
这趟旅行,我不打算和任何人搭腔,不想和任何人结伴,我现在讨厌的就是人类本身。
我出远门正是想逃开那些让我头疼的请帖、菜名、嘉宾名单、电话号码……好端端的生活突然变成了一地的琐碎。为定日子单双号的问题我和他终于黑了脸掀了桌,看似各自都把持着充足而正当的理由。其实我俩都明白,日期数字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谁将赢得新生活里的第一场暗战。
我撂下一句:谈不拢就无限期延后吧。
他也毫不退让:也好,我们都想清楚了再决定。
那天看到一段文字:“心形的塔斯马尼亚岛,面积相当于台湾和海南的总和,由于已经很靠近南极洲,气候和冰川纪的遗迹都很有亚极地特色,也有人称塔岛为‘世界尽头的美丽心脏’,摇篮山-圣克莱尔湖就是心脏中的精华右心房。人烟稀少,与世隔绝,拥有未经开发的原始山区和林区,新鲜的空气、纯净的冰川湖泊和奇特的地貌。”
奋不顾身的爱情说没就没了,可说走就走的旅行我还没试过。心形岛屿、南极、亚极地、世界尽头、人烟稀少……关键词各个正中我此刻的心情。好,第一站就躲到这颗遥远的心脏里去。
当我把订好的机票show给他的时候,果然惹得他大吼大叫。
我貌似赢得了一个小的胜利,却给自己带来了更多的愁苦,这趟旅行就像一个计划外的孩子,从诞生就不被期待。
一开始就乌龙不断,起了个大早,却呆坐着忘记了时间,等惊醒过来,拎着包打车去机场的时候,又遭遇了罕见的堵车。最后坐在计程车里眼睁睁看着飞机掠过头顶,一去不回。改签只有晚上的票了,记得网上说机场里有个祈祷室可以睡觉的,我不顾那些人们奇怪的眼神,把自己裹成个木乃伊,在咒语一样的祷告声中躺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当我背着硕大的包最后一个跑上飞机的时候,只有惊魂未定,根本没有心情去打量身边是坐了一个金毛帅哥,还是这样一个神经兮兮的千年少女。
隔壁姑娘似乎对这趟旅行充满了期待感,一会拜托我把布娃娃摆在舷窗边,“凹出一个在看舱外风景的造型”,一会又解开安全带,给那个娃娃绑上,假装她在喝饮料。然后咔咔咔地拍个不停。我看着她那么正经的样子,又心烦又想笑。人家小清新都是弄个萌萌的小公仔之类的,她那布娃娃旧旧的,还傻大傻大的,姑娘你闹哪样呢?
好在墨尔本到塔岛首府霍巴特的距离不远,熬熬也就到了,我生怕她再缠着我拍照,赶紧握手道别说后会有期,冲下了飞机。
机场出口过一条马路就是各个租车公司的柜台,我现在就想开起一辆车一头扎入密林,把人间甩到身后。
“你好,请给我订单号、驾驶证和信用卡。”租车公司的大妈挪着胖胖的身体在狭小的柜台里艰难转身。
哦,我在背包的里层摸了一阵,咦?驾照呢?
我又把背包扔在地上每一层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大妈不耐烦地敲敲桌子:没有驾照,我无法把车租给你的哟!
我蹲在地上,仰望着她的脸,心中无限悲凉。心想,妈蛋的,说走就走的旅行,以后还是得看看皇历。
昨天明明把驾照放在包里了,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在我睡着之后,被一位心怀不甘的落跑新郎拿走了。
真幼稚!我才不要嫁给你呢!
突然,一句亲切的普通话在我耳边响起,犹如天籁:如果顺路的话,你可以坐我的车。
我扭头,一个正办好租车的同胞拿着钥匙微笑着站在我身后。
背后的暖黄灯光给他勾出一道金边,看不清脸,但他仿佛男神一般耀眼。
好好好,我乐呵呵地点了点头。但又转念一想,我这次不是跟自己约好了,不跟任何人结伴,要一个人玩玩孤独冷艳的旅行吗?看我有犹豫的神情,他说:别担心,我不是一个人。在墨尔本机场还遇到了个中国人,大家一起分摊油费和租车费。
哼,您是黑车司机吧。这,本来两个人,又变三个人,一路捡过去,确定不会变成旅行团?
他看着我愈发忧愁的神情,指着自己:嘿!你这丫头警惕性还挺高,坏人有这么面善的吗?有这么,啊,一身正气的吗?
他自我吹捧的时候毫不吝啬,我被逗笑了,好像也没有选择的余地,天这么晚了,先跟着走一段再说吧。
我和他出了门,一个娇滴滴慢吞吞的声音响起:姐姐,这么快,又见面了诶~~~
原来他说捡的人就是她。
飞机上那姑娘抱着布娃娃披头散发地站在夜色中,场景让那声音愈发瘆人。
又叫我姐,我心有不甘地问:你几几年的?
她说:86年的。
我晃晃脑袋:我比你小呢~
她疑惑地慢慢歪了下脑袋:可是,你背包上的,卡片……
我嘿嘿干笑了一阵:都是80后,就别叫姐了,我叫桑桑,你怎么称呼?
她说:我叫Sabrina。什么拉?看她说话慢吞吞的样子,就暗自给她起名叫考拉。
有了一只考拉,那个开着车的,精力旺盛的男人,不应该就叫袋鼠么。
袋鼠问我:你一个人来的塔岛啊?打算一个人自驾?
嗯,散散心。
他笑了:嘿,Sabrina也是一个人。现在的姑娘们都胆儿肥着呢,塔岛有著名的塔斯马尼亚恶魔,还有老虎,你们不怕?
考拉马上把布娃娃抱在胸口:我——不是一个人哦,我还有她呢。
我心里隐隐担忧,跟这个千年少女做伴,就算不晕车也会吐出来吧。
霍巴特的青旅没几家可选的,四处街道无人,冷风把树叶卷出哗啦啦的声音。摸黑check in后,我早早睡下了,期待着睁眼后的世界尽头。
第二天一早,当第一缕阳光透过窗帘落在我脸上时,我知道塔斯马尼亚真的会不一样,阳光浓度很高,像一地金箔,高纬度地区特有的阳光。对澳大利亚本岛人提起遗落在外的塔岛,他们都会反应一秒,用我们描述西藏的口吻说:哦,那真是个好地方。大概像我们的西部一样,它遥远蛮荒,拥有绝美风景,被流放过囚犯,它百千年来懒洋洋的不大改变,从而意外地留下了独特的气质。
后来走过了澳大利亚的几个城市之后,我深深地感觉到——只有塔岛才能满足一个远行者对澳大利亚的想象:仿佛19世纪的小城,一望无尽的荒原,夕阳下的草场,穿着花衣服的马,无名海滩,一座座种满了花的小房子,各种萌的邮筒……而当你站在悉尼墨尔本的繁华街头时,看着一个个熟到家的店名logo,会怀疑自己穿越回了公司楼下:全世界的城市似乎只有大和小的区别了。
但塔岛迎接我的第一个地点霍巴特,就有了太多的小惊喜。
霍巴特始建于1803年,是澳大利亚仅次于悉尼的第二个古老的城市,仅仅比悉尼晚了十六年。但如今它和悉尼是天壤之别,最繁华的步行街Franklin square花几分钟就能走完,所有的商铺都集中在一条主干道上,满城尽是19世纪Georgian风格的古老建筑。一到了下午五点之后,整个街道上几乎空无一人。
两百多年,能够让一个战乱连年的殖民地成为世界第一霸主,却也能让霍巴特幸免于时光的逃杀,在靠近南极的世界尽头遗世独立,守着惠灵顿山和一面大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传统生活。慢一点,其实也不是什么坏事。
运气不坏,霍巴特的这天,刚好是周六。著名的 Salamanca 集市在每个周六开幕,无数当地人和游客都会慕名而来,享受这个悠闲的周末时光。
集市有点类似我们的早市和创意集市的混合,有各种手工作品、田园果蔬、小食物和艺术表演。但是他们貌似都不是专业的小贩儿,平日里各自干各自的事,到了周末出来客串一把,挣点零花钱。
早上我没叫他俩,留了个字条说我先出门转转了,中午会合。我一个人在集市上逛着,买个热狗,煎到两面焦黄的香肠,铺上浸满肉汁的洋葱,看练琴的小姑娘磕磕巴巴地弹着吉他,鲜花和蔬菜都滴着露水,满眼萌萌的拳击袋鼠和抱树考拉的公仔。有一对白发老夫妇安静地守着一堆亮晶晶的玻璃杯,老太太低头专心地描画着,老先生饶有兴趣地看着妻子的每一笔。我凑过去,每只玻璃杯上都有个很可爱的人物,然后配上一句台词,有孩子们等着妈妈的早餐,有夫妇俩拉着手跳舞,有小婴儿哇哇啼哭。老太太正在画着的,是一个小伙子向一个姑娘求婚的画面,玻璃杯上的句子只写完了前半句:我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
老爷爷冲我笑了笑,很自豪地介绍:玻璃杯都是我亲手烧的,上面画的都是我们的生活。
我问:那这个小伙子是你吗?
老爷爷特别开心:是啊,是我六十年前跟她求婚的场景,那时我很帅吧!
老太太已经写完了,把杯子摆到阳光下晾晒。
六十年前,小伙子对那个美丽的姑娘说:我可以一个人做很多事,唱歌、跳舞、读书,但只有爱你,是我一个人做不到的。
我忽然被这只杯子打动了。
“姐姐!姐姐!”
我抬头四顾,考拉和袋鼠正在一个苹果摊前激动地向我招手,好像久别重逢的老友。
我踱过去,这个苹果摊只卖苹果,却有红的绿的黄的带条纹的六七个品种,一个老式的秤盘悬挂在上空,摊主长着海明威般的大胡子,一袭复古的长袍,八角帽,满身香甜环绕。
“姐姐,哦,桑桑,你想吃哪种苹果?”
“我不爱吃苹果呢,你们随便选……”
袋鼠一个苹果塞到我嘴里,“少废话,先尝尝,塔斯马尼亚可是苹果之乡呢!”
这个苹果质地坚硬,果皮裂开的小口沁出的汁液酸甜饱满,像第一次吃苹果的味道。
考拉依然坚定地揽着她的旧布娃娃,还体贴地问娃娃:你捏,你想吃哪个?远处一阵风笛和欢快的鼓点响起,集市上的人们都兴奋地呼啦啦跑过去围观。一片草坪上,人们正在演奏风笛和跳舞,大叔们穿着苏格兰传统服饰,及膝的红格裙、白色长筒袜、黑色马甲、帅气的黑呢帽,腰间挂着一个流苏小包,有一个为首的拿着指挥棒喊着口令,年轻的姑娘们踮着脚尖轻快起舞,格子裙边在阳光中跳跃闪烁。
每个人都被这蓝天下自由的音乐声感染了。
曾经的塔斯马尼亚岛是一个囚禁之地,被称为“地狱之岛”。英伦三岛监狱里关不下的犯人,都被用船运送到这里,印度洋和太平洋分界处的这个孤独岛屿,成了一个天然的监狱。
小偷、杀人犯、抢劫犯、流放者,这些社会的不稳定因素聚集到了同一个地方,却开创了一个新的天地。犯人们制作了教堂的精美石雕和细木装饰,犯人们造出了澳大利亚历史上最古老的一座石桥,犯人们不仅开凿船坞,还开始学着造船。塔斯马尼亚岛并没有像大不列颠的上等人预料的那样变成一个死亡的地狱,而是在自治和制衡中走向了自由。
苏格兰和爱尔兰的后代们终于得以在阳光下随心所欲地起舞,吹奏来自北半球故乡的风笛。
自由和禁锢,毁灭和重生,囚徒和公民,往往是同一件事情。
草坪上的人越来越多,游客、买菜的大妈、大眼睛的小baby,都开始随着音乐声起舞,考拉拉拉我的衣服:桑桑,我想去跳舞,你能用你的相机给我拍吗?
我点点头。镜头下考拉领着她的布娃娃在旋转,跳跃,和陌生人围成圈,她的单眼皮笑成了一条缝,脸上却还带着一点东方人的羞涩。她的布娃娃被她和陌生人拉起手,随着跳动摆动着腿,阳光洒在娃娃身上,我看到,娃娃一直在笑。
咔嚓咔嚓连拍了一大堆,考拉翻看着照片,吐着舌头有些不好意思地跟我说:真的很好看耶,谢谢你了桑。
我们三个一起往青旅走,准备开始下一站的旅程。我发现袋鼠的手上多了一个小木牌钥匙扣,上面刻着个名字,是个女性的英文名。我说:你这是在集市上买的?
他说:是啊,我们国内旅游区不是也爱卖这种带名字的小挂件。我刚才看到好玩,就买了一个。
我八卦地问:Penny是你女朋友?那她怎么没跟你一起来?
他笑笑说:是前女友,以前她在悉尼大学读书,我们约了要一起来塔岛自驾的。
考拉问:那你们来过了吗?
袋鼠拍拍胸口,开了个玩笑:喏,我把她放在这里,带来了。
我说:嘿嘿,看来有故事哈,晚上好好拷问一下。
他把焦点转向我:那你又是为什么一个人跑来这里呢?
我说:婚结不了了,失婚妇女的自我放逐之旅。袋鼠和考拉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说:都是小破事儿,两个家族谁也不让步,谈崩了。
袋鼠说:别啊,一生要过坎儿的小事太多了,在一起就是最大的事儿。这几天,Penny也要结婚了,我眼巴巴地想结人家还不要我呢。
我说:那你去闹婚啊!痴情汉!
他摇摇头,半玩笑半怅惘地说:没事儿,反正还有来生。
吃过午饭,刚上路的时候,高速上一片坦途,蓝天白云永远在路的尽头,阳光,草场,孤树,太澳洲了。没想到过了Derwent Bridge,一头扎进森林,一瞬间天就黑了,无数蜿蜒的急拐,天还下起了冰冷的雨,车窗上不断地起雾,车速陡然降到了30。更奇特的是碰上司机晕车,袋鼠艰难地吞着口水,不停地反复开关车窗,经常突然一手拉住方向盘,猛地把半身探出车外,一边熟练地拐弯一边对着外面哇哇地吐。他那痛苦扭曲的表情,和迎风凌乱的样子,竟让我觉得十分搞笑。
最后他连苦胆水都吐不出来了。他把车停在路边蹲着休息,一阵阵大雾被风推送过来,迷了前路。得换个司机开才好,我没带驾照自然不敢接车。
考拉怯怯地开口:要不,我来开?
我和袋鼠都有些犹豫:你有本儿吗?
考拉说:有,但是我没有开过右盘哦,可以试试。试试就让她试试,我和袋鼠坐在后面,她把布娃娃放在她旁边的位置上,绑上安全带,对她说:我们出发咯!
熟练地打火,放手刹,推档,油门一踩,车飞了出去。
考拉开车和她平时慢吞吞黏糊糊的模样完全像换了个人,风格快准狠,在崎岖的山路上开得飞了起来。这姑娘,有点意思。我让出大半的位置让袋鼠躺下,大概是雾气和呕吐刺激了他的神经,他开始像自言自语一样开始说起那段未履行的旅行。
“她是我们大学班上最漂亮的姑娘,最有才气的姑娘,每年艺术节她都要表演钢琴独奏。”我听了这话,好好的打量了下袋鼠,他三十岁左右,与高富帅完全不沾边,再差点就土肥圆了,人家班花是凭什么看上他了?唉,让他吹吧,反正校花厂花都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