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接下来并没有让我绝望的破碎声。瓶子结实,地面是土地,药瓶子没有碎。可旅途日久,外包装磨损,封口处不严实了,有两个瓶子,退出它们的包装。他慌忙把瓶子塞进包装。也不知装错了没有。
我法语日常对话没有问题,看风花雪月的小说也基本懂。可医疗方面,我基本盲啊。Metocloporamide,toufilex,clyss……现在,这些同时摆在我面前,加上刚才闻听药瓶掉地上的惊吓,加上疟疾正来,我真是昏惑了,丝毫没有分辨能力。
我慢慢清醒起来。Metocloporamide是治恶心的药。有次见我停车呕吐,一个法国男人返身从车里拿出一瓶白色液体。“镇吐药,非常好用。”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是不接受陌生人食物,何况药?恶心不像流血,不会死人,我要不要?我正犹豫间,那男人大肚子的女人从车里下来:“我怀孕了,在旅行,所以这药不能都给你。”她给我写张纸条,“这是这药的名字。药店里都有。你一个人,怀孕了还旅行,要当心。”那时我出国不久,狂爱面包黄油,体重飘升。我长肉不往脸上长,所以很多人以为我怀孕了,接受了不少好心的照顾。此时此景,还能怀疑吗?
Toufilex是治鼻子咽喉感染的……
疟疾药是什么来着?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Solanam wright?我真是完全糊涂了。那是南美树茄。
“女士,女士。”那小伙子喊。
我醒过神来。
我自己带药能省多少钱啊。我突然想到:“你们这儿有医院吗?”
“有。”
“那用你们的药吧。”
“我们没有药。”
后来我去看了,他们所谓的医院,只是一间简陋的屋子。里面有当初某国际机构援助的冰箱(房子也是)。冰箱里空空如也。
我灵光一现。当初,集中买药时,我把每个药品的用途、用量写在一张纸上了。只是时日太久,这张纸在哪里,我现在无论如何也想不起来。我没法再想了。疟原虫好像上头了。我昏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我醒过来。这次,我面前是两张脸。那张满是皱纹的脸露出欣慰的喜色。那张英俊小伙子的脸,狂喜。他太兴奋了,以致立刻跳起来:“我选对了!我选对了!刚才这老太太还说我们找巫师,算一卦,看该用哪个药。我说哪有那个时间啊,咱们抓阄吧。一抓到Quinine,我马上就有灵感了。”
是啊,Quinine,奎宁,嘴边的,我竟然也没有想起来。刚才倒是念念看啊。
感谢你手气好,我想,只说了前三个字。我的生命,被他抓阄一样,挽救回来。我唏嘘,也为此地居民的医疗担心。第二天,我找个能讲法语的人问昨天救我的那人是否真是医生。我对这个实在怀疑。“他哥哥是。他总跟着哥哥学,我们也当他是。”
不管怎么样,我在那一贫如洗的家里,捡回了自己宝贵的生命。
说起药,我又想起了两件事。2002年第一次独自出国,我自然准备齐全,也备了常用药。可还没下飞机,我就送出去了。一个留学苏格兰的中国女孩肚子痛。留学竟然不带药?我把整个盒子,十几种药都送她了。
几年后我又从中国出发,又带个药盒。三个月后,我在蒙巴萨认识一个女工。最近小公共涨价了,她家又有人失业了,有病都看不起了。我闻听这话,赶紧回房间把药盒拿给她。因为她不懂中文,我就一一讲给她各个药品的功用、剂量。她记下来。
时代变得真快,现在卫生防疫部门提供的药盒里,竟然都有这个了?我看到药盒里的避孕套,心里一咯噔,想,不言自明吧。谁知道,她不认识这个,问我这个是干嘛的。
这是巴塞罗那火车站不收费的洗手间。在欧洲,洗手间都是收费的,去一次折合人民币五元、七元、十元不等。好不容易遇到这免费的,我贪便宜,又进去一次。也许就因这进进出出,被人盯上了。
出洗手间,我看离发车的时间尚早,便看橱窗里的各式手表。在巴塞罗那遇到的都是热心人,因而,我没有警惕。我的旅行箱不被保护地随便立在地上,我随身的紫色双肩包,被我稍微注意,轻轻地被我的手拉着,放在旅行箱上。
“小姐,我想给我女朋友买个手表。”一个摩洛哥模样的男人走近我,“她气质和你很像。你看我选这个,她会喜欢吗?”
我看了一下,摇头,伸手指向另一个:“这个更好些。”
“谢谢。”他说,然后告辞。
就这短短的工夫,我的双肩包不见了。那人,也马上消失了。
那里有我满满一大本的旅行笔记、旅行支票、现金、相机、我两小时后去马德里的火车票;还有,要命的护照。
“完了。”我脑袋轰地一声,然后留下这两个字。这外出旅行碰到的最大麻烦,怎会落到我头上?我感觉出自己的惊异。我设法不去想这个已没用的问题,去思考眼下该怎么办。但是没用,我一心陷在自己的闪失中。好似完全被打败了,仿佛再怎么做都没有用了。
我坐到地上,足有二十分钟。头晕,不知该怎么办。
别慌,要稳住,我告诉自己。我慢慢镇定下来。还得去报警。我带着绝望的神情跑去。在语言不通的异国车站,被偷得不名一文那个跟我走世界的小包,刚才还在我手边。得失是多么瞬间的事。
我找不到哪里有警察。我又坐在拉杆行李上,瞪着来往旅客的包。如果看到我的双肩包,我会飞快地跑过去抢下来,不管它是在什么人,如何强大的人手里。身边的这个旅行箱会不会因此再丢?
那紫色的双肩包没有出现在我的视野中。
终于见着警官了。警官蓝色的肩章上有黄色的三角图案,有SOS的标示。他根本听不懂我说什么。我便寻其他警官。见个警官说一遍,见个警官说一遍。巴赛罗那人会说英语的不多,我不敢寄什么希望。但终于,有个警官明白了。他把耳边的麦克风拿到嘴前,不知跟谁说了什么。然后,他领我穿过熙攘的人流到了一个地方。他无力地摊开手。又到另一处。他又无力地摊开手。车站的警局已经下班了。
“你可以接着去马德里,如果东西找到了,会给你送去。”一个眼睛长得有些像鱼的女警官过来对我说。
我说没有护照没法走,我得去报案。她给我写张特别清晰的纸条:CreuCoberta街104号Comisaria警局。
“如果走不了,可以去警局附近的Transit旅店。” 女警官说,虽然样子不好看,但态度很好,“不过,你是该先去Comisaria警局报案。”
我走出车站。外面是游乐场。今天是街节的第一天,几小时候前我还和当地人一起玩乐。游乐场里彩纸满地,欢闹过的人群正准备散去。我没有能回的家;护照没有了,旅馆也住不了。我要在夜半的异国街头,去找陌生的警局。
问了几个人,都不清楚警局在哪。后来有两个男人说知道,领我走过长长暗暗的街。我拉着拉杆行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这陌生的街。同前面两个陌生男人保持三两步的距离。走了有半小时了吧?我开始怀疑起来。如果他们是坏人,该如何反抗?可是,路上没有其他人,除了和他们走,我别无选择。
他们把我领到大路口。向右边指了指,就再见了。见到熟悉的阿克萨保险公司,见到熟悉的麦当劳。右拐,看到一个建筑上插有国旗。估计是它了。真是。
“我,一直幸运之人,终于和一群倒霉的人在一起了。”进门,见屋里各色人,各种遭遇中的人,我想。
跟值班的大胡子警官讲明情况后,领了用英语填写的表格。警官的右边,是个自动售货机。进门左边靠墙,一排桔红色的椅子。上面坐着几个女人,有叽叽喳喳的,有神色黯淡的。石头楼梯通往二楼。楼梯的右手边是办公室。
墙上贴着几张通缉犯的照片。天呀,中间那个,长着一张摩洛哥人脸的,不正是抢我包或偷我包那人吗?也可能,是同伙。不管怎样,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一个女警官进来。短头发,神情干练。手上夹着烟,腰间别着枪、警棍。
我有些兴奋,指着通缉犯的照片:“就是这人,抢走了我的包。”
瞎兴奋什么,我在心里骂自己。这只能使他罪加一等,却不能让他此时现身,把我丢的东西,于我那么重要的东西还给我呀。
那女警看了我两眼,慢悠悠地说:“不可能。”
“真的是他。”我说,“我几乎可以保证。”
“不可能。”女警说,“在前几天的追捕中,他跑到站台上,被火车轧死了。”
“那还贴在这里干吗?”
她耸了耸肩。
没有地方去,填完表,我仍旧坐在警局,和那些倒霉的人在一起。
过了也就两个小时,两个警官进来,径直走向我,双手比画着双肩。我慌忙点头。一分钟后,又进来一个警官。那么神奇地,他把我淡紫色的双肩包递到我面前。
“看看少了什么东西。”这个会英语的警官说。
我把东西都倒在桌上。谢天谢地,护照在。谢天谢地,笔记本在。去马德里的车票在。我零碎的小东西在。其他的,都没有了。
“丢了现金若干,记不得了。旅行支票记得,是一千三百欧元。还有信用卡、相机、项链。”我说。
警官耸耸肩。
“信用卡、旅行支票你得跟银行挂失。相机找到,我们会给你送到马德里的。”警官说。我留下预定的马德里旅馆地址。我在那里住了三个月,没有收到什么相机。其实,能把笔记本和护照找回已算非常幸运了。而那小偷,把相机拿走前,竟那么“懂事”地把我拍完的胶卷退出,还给我。
夹在笔记本侧面的插袋里,一张满意的照片没有了。可能是小偷拿去做纪念了:呵呵,我偷过这女子的东西。
本来是根本没想到要怀疑警察的。可后来几个朋友说:“他们在那么短时间内就把你的包找到了,确实挺神奇。”“他们和小偷本来都认识。”“对于东西的重新分配,倒也公正。于你最重要的,都还你了。对于别人也有用的,就不用还了。”
既然背包找到了,那刚进警局领到的,填完后一直在我手里的表格,就没有交给警察。太不快的一段经历,不想回忆。把表格慢慢撕了。
牛仔裤口袋里还有不足一百欧元。我找到附近的Transit旅店。
相机、现金是找不到了。我赶紧向开在伦敦的银行挂失那一千三百欧元旅行支票。“这事儿给我一个教训,也告诉你们,”事后,我告诉朋友们,“旅行支票,一定要先签上名字。否则丢的就是空白支票,任人取了。”他们嘲笑我:“这个,我们都知道啊。你走南闯北的,竟然不清楚?”我其实也晓得,但懒得做,也没有意识到问题得严重。我以为丢失后马上报案了,这么深夜是没地方能兑支票的,我告诉银行我丢失支票的号码,他们第二天就会注意,一旦谁兑换,立刻把谁抓起来。我把这世界想得太过简单。虽然银行的言语服务让我感觉温暖,但是半年后,他们告诉我:别寄希望了。
人就是这样。护照和笔记本都丢时想,它们能回来该多好。它们回来了,还想找回别的东西。总是抱着幻想,觉得还应该填表,这样人家找到什么,就能通知我。又去警局。
“原来那个单子呢?”大胡子警官说。他反反复复说,就这一句。我被说得烦死了,准备回旅馆睡觉。这时进来另一个警官,又给我一张表格。又填一遍。好像又丢了东西似的。
第二天一早,傻瓜一样,去车站警局看有无消息。估计没什么用。果真没什么用。连英语都不懂。给了个电话,能授理英语报案。
问售票窗口:“昨天的票还能用吧?”
回答说:“已经不能用了。”
憋了这么久,终于能找到发泄的人了,我真是有些急:“我就是在你们车站内,包被人拎走的。我不让你们赔偿,已经不错了。”我也必须让他们解决这事,我身上的钱,不够买一张去马德里的车票。
售票员让我去另一处说明情况。
原来是昨天去过的一处地方,问讯处。今天已经换了另外两人。我讲明情况。他们说需要警局的证明。
今天才发现,昨夜我是绕车站走了一圈。人家就这么指引的,也没有办法。
路过游乐场。昨夜的欢乐气息荡然无存。满地宽大的奖券。碰碰车停着,一个男人安静地给其中一辆刷油漆。
白天,也终于能看清警局的模样:四层建筑,铁门后是敞廊。右边的屋子,玻璃上写着红色的DAC。中间是个红色木头的简易临时房。我进右边的房子。值班的警官已经换了。让我填单子。回答说昨天已经填了。就这件事,掰扯了半天。我打电话。是那个能授理英语办案的电话。跟电话讲。电话再跟身边的警察讲,他终于明白了。
在票上写上百分之八十五。可以退百分之八十五的票款。
我不想退票,还想去马德里。
“今天的位置都满了。”售票女郎说。
很多时候,我锲而不舍。我又跟另个售票员解释。终于同意了。还是有票的。
交完百分之十五的票款,剩下的钱,都不够吃顿饭了。想想昨天,带那么多火腿。好像去的马德里不是西班牙似的。想到火腿,才突然发现火腿早没踪影了。什么时候丢在哪里,一点都不记得。仅一天,天壤之别。昨天那么饱,还有备用的火腿。今天饥肠辘辘,却什么都没有。
想想还很幸运。亏得酒店不像商店,是离开时结账。亏得自己订的旅店是B&;B(Bed and Breakfast)的。要不,真成乞丐了。
布尔吉巴大街,突尼斯的香榭里舍。这不是比喻。这条街的起点有座铁塔,终点也有个类似凯旋门的老城门。琳琅的商店,电影院,室外咖啡座,藤编桌椅,安然小花。整个一派法式风情。这不奇怪,这里原来是法国殖民地。
这里最浪漫的,是剧场。法式剧场, 好戏连台。即使没有节目,还是有很多人坐在门前宽大的台阶上。
在北非独自旅行基本安全。有一次,一个青年说他在街上看过我好几次了,问我的电话。我说没有。他说他有,要留给我。我借口说我没有纸笔(其实我随身带着笔记本,笔也有好几支),他便去咖啡馆里借。这时候当街跑了,有点没有风度。如果被他追回来,不免尴尬,我就在外面等他。反正拿了电话号码,不联系就得了呗。结果呢,就这工夫,又有一个小伙子过来,想请我喝咖啡。
“我和朋友一起来的。”我指咖啡馆里那个青年。
“当地人?”这个青年疑惑。
我说对,然后,眼前这个就走了。
后来我有经验了,就是不回答。他们问你什么,也不回答,假装听不懂。这样他们就没脾气了。否则,一旦搭话了,甩掉很困难。
还有个经验是:认识当地的女孩,然后和她们一起上街。她们很少像男青年那么主动搭话,但非常热情。愿意和中国人做朋友。
后来我去加勒比一个英语国家,在周末夜市上,当地一个小伙子跟我搭话。“你一个人来的?不准备找个人陪?”我一眼看出他居心不良。可等一个朋友,也不
遇到纠缠怎么办?能转身走。
不管他说什么,我就是摇头。
“你是从亚洲来的吧。走这么远不会一句英语?”
太小看老娘了,我想,说:“我说法语。”刚说完这句,我就后悔了。没准他会法语呢。
还好他不会。
“你是乘飞机来的?”他展开双臂。
我摇头,做茫然状。
“飞机,飞机。”他不停地展翅。
我茫然,摇头。跟我说话这么费劲,他撤了。
埃及,西奈半岛。
这天出门,我穿了件新买的衣服。出门十五分钟,我忽然发现新衣服的领口开得很低(我买衣服时很少试。比划差不多,便拿走),但已经在路上了,不便回酒店换(约好了时间,往某地看某人。)
路上,认识一个做小生意的兄弟。见我拿相机拍他两次,他也拿手机拍我。他估计刚买手机,不太会用,走得离我很近。我以为他想拍我胸部,便一直护着。但我都拍他了,也不能不让他拍我。由于我乱动,他又手生,所以他总拍不好,一直不停地拍。
我实在忍不住了,查看他手机。结果,真是咱国内媒体的露光照使我习惯了这样的思维,心生疑虑。人家非洲兄弟,是多么地厚道。几张照片,他拍的都是我的一张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