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开始那一瞬间的惊愣,她的脸色很快便恢复了平静。
她像没看见我似的,几步走到了我的面前,挡在我的身前,按下了林文昭家的门铃。
“你就是这样,做什么事都犹犹豫豫!对待感情也是这样。”
夏飞的声音冷冷地响起。
我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她的侧脸,支吾着说不出话来反驳。
林文昭在家,门铃响了没多久,他就来开门了。
看到杵在他家门口的我们,他睁大眼睛,惊呼了声:“你怎么来了?”
门前明明站着两个人,而他却说了“你”,这“你”又是指谁?
夏飞迎了上去,脚步踏进林文昭的家门,四下张望了会,嘴里咕哝着:“不是刚跟你说了,我要来玩吗?你说的游戏光盘呢?”
“在电脑桌旁!”林文昭解释道,目光却依旧惊疑地望着我。
我不傻,我想,我知道了刚才那句话是说给谁听的。
这里的气氛让我觉得很是压抑,我待得有些难受。
没再去看林文昭脸上的表情,我低着头说了句“我妈喊你吃饭”,然后转身回了家。
我去找林文昭,不就是说这句话吗?说了就可以了?来不来是他的事了。
可是,心里却还是抑制不住地感到失落。
回到家,妈妈已经把碗筷摆上了桌,我上厨房帮着端菜。
桌上筷子放了四双,我伸手拿掉了一双,被妈妈撞见。
妈妈问我拿筷子做什么?
我如实回答,说林文昭家来了客人,应该不来吃了。
妈妈“哦”了声,也没追问那客人是谁,继续布置饭菜。
我进来的时候,门没有关上,有人推开门进来,原以为是我爸回来了,直到那声清脆的“阿姨”传入耳朵,才抬头惊觉,林文昭竟然来了。
“小昭来了啊!快自己找位子坐!你家客人走了啊?小诺说你不来吃饭了,我还以为你真不来了!阿姨今天做了你爱喝的老鸡汤。”
妈妈的脸上绽放着笑容,跟林文昭说笑着,朝我使了使眼神,示意我去厨房拿那双被我收走的筷子。
听到妈妈的话,林文昭的目光朝我投射了过来,眼里带着些疑惑,嘴上却一直在跟我妈搭着话。
我发现林文昭做什么事,都喜欢直来直去,而且他不太会看人家脸色,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没有任何心眼,实话实说。
“张依诺瞎说吧!我家没有客人啊!就刚才夏飞来我这借游戏光碟,逗留了会儿。阿姨,我怎么可能不来呢!一个礼拜,就盼着这三天来吃您做的菜,肯定是张依诺不想给我吃,故意说那些话。”
林文昭说的话,逗得妈妈脸上笑开了花:“好好好!你要喜欢吃,平时也可以来吃啊!你来我又不会赶你出去!你也别跟小诺生气,她从小到大就喜欢跟你吵。哪是真不让你过来吃饭,估计是看夏飞在了,所以以为你们要玩一会儿。”
妈妈真的很喜欢林文昭,跟他总能有说有笑的。
自中午我哭醒后,她一下午都是脸色暗沉,没有一点笑颜。可现在,对着林文昭,她笑得很是开怀。
我虽然被妈妈跟林文昭弄得有些尴尬,但还是去厨房,重拿了一双筷子,回到了客厅。
妈妈已将桌上的一双筷子给了林文昭,所以我手中的那双只好放在一旁。
“小昭,来,吃饭前阿姨先给你盛碗鸡汤,饭前先喝汤,不容易长胖。我们先吃,别等你张叔叔了。”
妈妈边说着,边往林文昭的碗里盛汤,林文昭笑吟吟地看着她。
我坐在座位上,有种被忽视的感觉,可心里却暖暖的。
我妈喜欢林文昭,林文昭也喜欢我妈,不是很好吗?
这世界上,有种东西叫缘分,有些缘分,求也求不来。
妈妈帮林文昭弄好,又给我盛了碗汤。
我们开吃没多久,爸爸回来了。
我从未见过我爸这么失魂落魄的样子,冷峻的脸上,神色憔悴,下巴胡渣青青。
妈妈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跑过去帮他拿东西,喊他过来吃饭。
可爸爸,只是望了我妈一眼,又瞥了眼餐桌,最后目光在我的身上停留了几秒,抿着嘴没说话,只是朝妈妈摇了摇头,然后疲惫地进了主卧房,关上了门。
“小诺,你跟小昭先吃,我去看看你爸。”
妈妈说完,紧跟着我爸进了屋。
我坐在餐桌上,捧着碗,望着满桌的好菜,再也吃不下去,心情闷闷的,总有种预感,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爸爸的低落,是不是又是因为我?
他是不是又去帮我借钱了?又吃了闭门羹?
“你爸怎么了?”林文昭用筷子敲了下我的碗,惊问道。
我摇了摇头,没有回答。
我也不知道爸爸到底怎么了。
一颗心乱得很。
04
送走了林文昭,我一个人收拾碗筷,在厨房里洗碗。
妈妈跟着爸爸进了卧房后,一直没出来过。
林文昭离去的时候和我妈打了声招呼,只听到我妈慌乱地回应了一声,最终也没见她出来。
我碍于爸爸,不敢进去询问,只能送走满脸茫然的林文昭。
关上了门,在厨房洗碗,我的心里一直怦怦地乱跳着,时不时地转头朝主卧室的方向望去。
到底出了什么事?
为什么连妈妈都关着门不愿出来?
失神间,我手中的碗滑了下来,差点摔落在地,还好我及时接住。
直到我整理完餐桌,也没见爸妈出来。
我终于忍不住地敲了下主卧室的门,小心翼翼地开口询问:“妈,你们出来吃饭吗?”
里面爸爸轻咳了声,妈妈终于拉开门透出脸来。
她的神色很慌乱,我想看看待在房内的爸爸怎么了,妈妈却用手带上了门。
“你把碗都洗好了!那你自己先回房玩会吧!或者去小昭家也可以,我跟你爸谈点事,谈完再出来吃饭。”
妈妈边说着边推我。
我能感觉到他们有事在瞒着我,可我知道,就算我问了,他们也不会告诉我的。
我狐疑地被妈妈推出了门,妈妈让我去林文昭家玩。
我的身上除了随身携带的钥匙,什么都没有。
被妈妈推出门后,我没有听她话去林文昭家玩。
他肯定又窝在家里打他的游戏,我对游戏不太感兴趣,所以跟他没什么好玩的。
一个人坐电梯下去,在小区里逛了一圈,突然想起今天下午没去学校,作业也不知道。
以前跟夏飞没闹别扭的时候,遇到这种情况,我都是直接去夏飞家找夏飞问,可是现在,什么都变了。
夏飞妈妈向来不喜欢看到我,夏飞现在也不会想看到我,我想问作业,只能打电话给杜妍妍询问了。
我想着都出来有一会儿了,妈妈跟爸爸也该谈完事了,于是折身返回了家,准备拿手机给杜妍妍打电话。
拿着钥匙开了门,我轻手轻脚地朝自己的房间走去。
途径主卧室的时候,里面的说话声还没有停下来。
有些事,都是注定的。
注定逃不过,逃不过伤害,逃不过矛盾与挣扎。
“你怎么了?”
“我拿了!”
“拿了什么?”
“那些钱?”
“借到了?还是……”
“不是借到的!”
“张远东,你不会真挪用了那笔公款?”
“你别这么大声,别让人家听见了!那钱才八万,我只是暂时挪用下,已经想办法跟银行贷款了,等被发现前还上去就行了!现在人都很现实,一说到借钱就会找各种借口搪塞。我都借了好些天了,才借到两万多,离小诺的手术费差太多,除了拿那笔钱,我没其他办法!”
我就知道,这么想避开我,事情一定又是与我有关。
可是,这次为什么要给我扣这么大的帽子。
挪用公款?
爸爸真的做了这样的事吗?
为我,为那个不知道能否成功的手术,他真的做了违法的事吗?
为什么要让我觉得这么地抱歉,都是因为我,才害得这个家原本安逸的生活全部被打乱。
我最终没有进自己的卧室,而是在得知这一切后,又一次懦弱地选择了逃离。
夏飞说的没错,我骨子里是懦弱的,做什么事都犹豫不决,我没有她敢爱敢恨,没有她干脆果断。
所以一次又一次地逃避,面对,再逃避……
我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我不想回去面对那一切。
刚才我走的时候,弄出了声响,我想爸爸妈妈肯定知道我回来过,并且得知了他们不想告诉我的事。
我怕爸爸妈妈找到我,怕他们再用安慰的口吻,安抚我说:“小诺,别怕,没事的,一切都有爸爸妈妈撑着!”
“小诺,你只要安心养病就好,等着我们为你安排手术!”
“小诺,手术后,你就和以前一样了!”
“小诺!”
全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他们安慰我,却把所有困难、过错都承担在自己身上。
我不要这样的爱,太过伟大,太过无私,让我无法承受。
仅仅因为我是他们的女儿,仅仅只是因为他们是我的父母,所以就要为我承受这一切吗?
我知道他们爱我。
可我不希望,他们爱我爱得连自己都不爱了。
05
大街上,一家奶茶店里放着光良的《童话》。
我循着音乐声走进奶茶店里,买了杯奶茶。
抱着奶茶,坐在茶吧里,我心安理得地听着店里的音乐,不愿回家。
心乱乱的,从一出家门之后,我的整颗心都乱得发慌。
我都出来那么久了,爸爸妈妈是否在找我?
很抱歉……
我一再对自己说,不要再让家人为我操心,可我又一次,让他们担心了。
我不想回去。
若不是身上没钱,我甚至想逃得更远,去别的城市,远离这伤心地。
只要远离这个家,远离这些现实,去哪儿都可以。
是不是我离开了,他们找不到我了,手术的事就能被放下了,爸爸是否就会还掉那笔钱,那样的话,他为我犯下的罪过是不是能减轻点?
我的自责是否也能减淡些?
窗外的雨,下个不停,时间分分秒秒地过去。
奶茶店要关门了,有服务员走到我的身旁,委婉地示意我离开。
我端着已经冷掉的奶茶,从座位上站起来,推开门,茫然地走进了雨中。
秋夜的雨,萧萧瑟瑟的。
我双手抱着自己,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却偏偏选着相反的方向倔强地走着。
雨水浇在我的身上,冷意灌进全身,我整条脊柱都开始隐隐犯疼。
什么时候疼晕过去的不知道,我只知道,自己醒来的时候,睡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
房间的摆设很简单,一张简易的单人床,一张书桌,两张小方凳再无其他。
这里肯定不是我家,应该是我从未来过的地方。
我的心顿时有些抽紧,怕是遇到坏人了,急急忙忙地从床上爬了下来。
我紧张地奔出了门,惊愕地发现,原来这里除了我,还有很多孩子。
屋外是个院子,院子里有很多孩子在玩,年纪大小不等,脸上都挂着稚嫩纯真的笑容。
我本以为那群孩子跟我一样,都是被莫名带过来的。
或许,我们都是要被卖掉的……
然而,当我看到院门口那块木牌子上的毛笔字时,我想是我多心了。
这是家孤儿院,名字叫“珍宝”,这里的孩子都是孤儿。
最令我惊讶的是,这些孩子都不是普通的孤儿。
他们每个人的身体竟然都有着这样那样的残疾,有的是跛足,有的眼睛上绑着纱布,有的双臂不完整……
可是每个孩子,都在用清澈的目光看着我,眼神很是纯真。
不知道哪个孩子先喊了声:“那个姐姐醒了。”
然后有个稍大点的孩子,自告奋勇地站了出来,说“我去喊赵奶奶”,便钻出了院子。
很快,我就见到了那个将晕倒在马路边的我带回来的好心老太太。
她是个孤寡老人,老伴临终前为她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
赵奶奶一辈子的遗憾,就是没有个缠绕在膝下撒娇的孩子。
她的孩子生下来,先天性残疾,体质偏弱,活到十五岁,还是因为太虚弱,夭折了。
老人一直忘不了自己那个即使身体残疾,却还是为了他们二老努力活着的儿子。
在老伴也离去后的几年里,她越发地觉得孤独,越发地希望有人陪在身旁。
于是,她用老伴留给自己的钱,办了个孤儿院,收养了这群因为身体有缺陷而被抛弃的孩子。
孩子不多不少,有十二个。
个个都很孝顺她,个个都很感恩于她,个个都像她早夭的孩子,面对残酷的现实,内心坦然,不轻言放弃,努力地活着。
赵奶奶问我,为何昨晚那么晚都不回家,又为何会昏倒在路边。
她心有余悸地哀叹,若不是院里有个孩子发烧,她带着去夜诊,回来的路上遇见我,我还不知道会怎样?
我感激这个心善的老人,却又不得不请求她,让我在这个地方,停留几日。
还是那句话,我的思想斗争还未结束,我还不想回家。
事实一次又一次地证明,我太过懦弱,除了逃避,不会做任何事。
赵奶奶是个好人,她甚至都不问我想留下来的原因,只是嘱咐我好好休息,便微笑着离开。
她还要送几个孩子上学。
我这才知道,原来她不仅收养了这些孩子,而且还给了他们受教育的机会。
一夜风雨,院子里的花几经摧残,散落了一地。
几个年幼的孩子,还未够上学的年龄,手里拿着小铲子,围在花丛边,捡那些凋零的花瓣,一朵朵、一片片堆成个漂亮的花冢,然后开始挖坑。
小小年纪的孩子,竟然会效仿黛玉葬花。
我感觉很有趣,便走到那几个孩子身旁,柔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将那些凋零的花瓣给埋了。
孩子们稚嫩的嗓音,从此刻入我的脑海。
“把它们种下去,等它们长出来,它们就又活了。奶奶老说,只要不放弃,生命就可以重新开始。只要我们不放弃,天天给这些花浇水,它们就会又一次开成美丽的花。”
那些孩子是如此的单纯,他们并不知道花埋进土里,除了化作春泥,不会再生。
可他们的话,却还是让我动容。
只要不放弃,生命就可以重新开始。
花谢花飞,落归尘土,化作春泥,却又滋养了新一批的花,这不也是种新生吗?
我望着满院子开得娇艳的花朵,郁结已久的心终于完全被打开了。
连这群生下来就残疾、被无情丢弃的孩子,都能这么积极地面对生活,懂得新生的道理,我又在混沌什么?
我只是生了场病。
这世界上很多人都会生病,每个人都会面对死亡,与那些患癌症会死的人相比,我该是多么幸运。
生这个病,不一定非要通过手术变回原来一样。
我们都知道,事物一旦改变,无论怎么做,都不可能让它变得与原来一模一样。
我不一定要接受爸爸铤而走险得来的钱换得的手术,这个世界上,不是只有正常人才可以生活的。
放弃手术,坦然面对病魔,或许是我的真正新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