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没有心情去细品今天每句诗的内容含义,他一直在思考的还是今天联诗的次序。陛下故意如此安排次序,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压制太子的舅氏,就是压制太子啊!
这说明对于太子的地位,圣心已经有所犹豫了。实际上,这种事情只要天子自己不存更立之心,就什么问题都不会有,怕就怕天子本人的心思不稳,在某些人的推动之下,事情就有可能一步一步地恶化。
而且这些人至少去年就已经在暗中搞动作了!他们究竟是谁呢?有可能只是陇西李氏,也可能还有与他们互为婚姻的世家权贵,而皇三子和皇四子代表着他们这个集团的利益。
而一想到陇西李氏,霍去病就不能不想到李敢,并且感到格外的头疼,因为李敢已经在他们家族内确定了下一任族长的地位,也就是说,他已经成为了这个集团中的重要人物。李敢本质上并不是个玩弄权术阴谋的人物,但问题是,即便是能在战场上为国效死的人物,也不见得不会卷进这种政治旋涡里来。战场上的英雄好汉,一旦回到了这长安城里,也是七情六欲俱全,李敢他能不为自己的家族利益着想吗?他能脱离得了自己所属的集团吗?现在的他身居郎中令要职,还是家族下一任的族长,又怎么可能不被拉扯进这种事情里面呢……
自从刻意上演“卫霍分道”的戏码以来,霍去病不仅很久没有去过大将军府,而且也很久没有去看过太子了。可是这次在柏梁台上发生的事情,确实让他放心不下,因此,尽管明知很可能会触到圣上的忌讳,他还是找个机会进了内宫,名义上是来见皇后姨母,当然实际上为的是见到太子表弟。
刘据一见到表哥来了,立刻就扑了过来,“表哥,你怎么总也不来看我?”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霍去病迟疑着还没有答话,刘据又问了一句:“还有,他们都说柏梁台那天我说错话了!表哥,你说我到底错了没有?”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一阵委屈,眼看泪水就快要涌了出来,表哥指着他的眼睛问道:“这是第几次了?”
这自然指的是他们之间关于掉眼泪的那个约定,刘据一听,赶紧把眼泪硬憋了回去。表哥嘉奖地笑了一下,“不错,这才像个男人,有什么可哭的?”然后才回答他刚才的问题,“你也没有说错什么,只不过以后记住,道家的语录都不要再在你父皇面前提起了,陛下不见得爱听。”
“为什么?”
霍去病想起了吕老先生的话,不禁有些意兴萧索,“因为我们这些人注定是要失道的!你现在还不懂,将来就能明白了……现在你只记住不要说就是了。”
太子点点头,表示记住了表哥的意见。他毕竟是小孩子,过了一会儿就又高兴起来:“对了表哥,我见到你的弟弟霍光了!他长得可不怎么像你呀,不过我还是挺喜欢他的!”
霍光已经是郎官,在未央宫里当值,刘据自然是常有机会见到他的,此刻便又说道:“我想把他调过来做我的贴身侍从好吗?他现在是在乘舆司,那个地方有什么好啊?”
乘舆司是负责照管天子车驾、随侍天子出行的,当然不如太子的贴身侍从风光,可是以现在的形势,霍去病怎么敢跟太子扯上更多的关系呢?这层意思他不能当着刘据的面讲出来,只好说道:“霍光刚从乡下小地方过来,长安的一切事情都不知道,连口音都还没有改过来,侍从你的都是世家公子,把他放在这里有点格格不入。”
刘据不以为然地说道:“那有什么呀,他是大司马骠骑将军的亲弟弟,就凭这一点谁敢看不起他呀!再说我会照看他的。”
霍去病只好又道:“跟着你虽然很好,可是你的年纪还小,他在你这里学不到什么东西,我的想法是最好能安排他早点开始见习实务,这对他的前途是更为有利的。”
刘据是真心替霍光着想,立刻就被这个理由说服了,便道:“那可以跟着桑弘羊啊!到他那里当个曹官不也很好吗?桑弘羊很喜欢霍光的,我还见到他专门来看他呢!”
闻听桑弘羊曾来看望霍光,倒令霍去病心中一暖,想到弟弟心思颇为缜密,也许跟着桑弘羊当个曹官真的是个不错的选择,一边想着,一边顺口说道:“不知道桑弘羊看上霍光的哪一点了……”
刘据天真地说道:“是不是因为他的年龄正好合适啊?因为桑弘羊也挺关心李陵的,李陵今年也是十五岁呢!不过,李陵肯定不会跟着桑弘羊去的,他刚刚开始侍从三弟,他喜欢练武,恰好三弟也喜欢练武,他们在一起真是正好合适……”
他口中的李陵,乃是李敢的侄子,也就是李广将军的长孙。李敢是现任的郎中令,所有的郎官都归他分派管理,所以李陵作为郎官肯定会得到最好的安排,侍从三皇子刘旦更是顺理成章,因为他也是刘旦之母李姬的族侄嘛。
这本是陇西李氏自家的事情,霍去病也不是多么关注,他只是听到桑弘羊也格外关心李陵,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瞬间便褪去了刚才的暖意,暗自嗟叹道:“唉,原来是在两面押注啊!看来‘精于运筹’这四个字真是没有错评了此人……”
他默思良久,也甚觉无奈,储位目前存在竞争,这么明显的事情聪明人怎么会看不出来、又怎么会不做打算呢?自己之所以忧心忡忡,之所以不顾忌讳也要来见太子,不也正是为了这件事情吗……
他这几天一直在想的都是怎么能激励一下太子就好了。这个太子表弟心地仁厚,然而无论身体还是性情,确实都是偏于柔弱了。诸如不爱习武、没有力气、爱哭鼻子,都是他显而易见的弱点,以前总觉得他还小,长大慢慢就好了,哪知道竟会被人刻意比了下去,如今他的父皇已经看不上他了!
事到如今,真是不能再对他放任自流了,身为皇子,兄弟之间的竞争是无从回避的,既然无从回避,就得提高实力,而要想提高实力,须得这孩子自己肯下功夫才行啊!
“据儿,你以后练练劲吧!男孩子有了力气,很多时候就会自信得多,就不会那么爱哭了!”
“可是表哥,你不是说过小孩子不要太早地练劲吗?会把筋骨练硬的。”
“你已经九岁了,问题不大了,再说我想到了一种练法,不会把筋骨练硬。来,咱们试试。”
他说着便让刘据把双手撑在地面上,自己从后面提起他的双脚,像推小车一样地走了起来。
刘据刚开始还觉得蛮好玩的,不过走了几十步之后便开始累了,挣扎着想下来,无奈表哥不放开他的腿,逼着他又多走了几十步,才把他放下地来。
“这是我们军中训练的一个方法,你知道叫什么吗?这叫铁牛耕地。”
“铁牛耕地?”刘据不由得笑了,只听他的表哥继续说道:“这样训练出来,不仅胳臂上有力量,而且整个上身都会很有力量,别人想撞你都撞不倒!而且对于骑兵来说还有一个额外的好处,那就是万一坠马的时候,能够迅速地反应过来,自我保护地用双手撑住地面,避免受到更大的伤害。”
这种说法对于一个九岁的男孩无疑是很有吸引力的,刘据大感兴趣地问道:“那你们的铁牛耕地要求走多远呢?”
“最起码一里地。”
刘据张大了嘴巴,却听到表哥又加了一句:“一里地只是普通士兵的标准,若要成为我的亲兵,两手还要各抓一个石锁,背上还要再放一盘小磨才行。”
刘据的嘴巴彻底合不上了,只听表哥又强调道:“你练的时候记住,每次走到一点力气都没有的时候,一定要咬牙撑住,一定要再多走五十步才休息。”
“表哥,难道你以前也是这么练的吗?”
“那当然了。”
刘据犹豫了半天,然而对方毕竟是他最喜欢的表哥,最后他终于咬了咬牙:“好!那我以后也这么练!”
太子能有一个这么爽快的表态,霍去病也很高兴,顺势又多说了两句:“据儿你慢慢大了,就得对自己严一点,不能总是惯着自己。我在你这么大的时候,无论冬夏,每天寅时就一定起床练武了。”
“寅时?也太早了吧!”太子明白表哥的意思,但是终归不情愿吃这份苦头,又问:“那你几时睡觉呢?”
“那可没准儿,因为还要瞄香头。”
瞄香头,是射箭高手们晚间的练习科目。霍去病记得,这通常是自己临睡前的最后一项功课,通常他会跟自己提个要求,比如要十二箭打中十二个香头,箭无虚发,然后才可以去睡觉。运气好的话,一轮打过就可以睡了,运气不好的话,就得多折腾几轮,反正以他的心性,如果不能达到标准,那就得一遍一遍地重来,就算要一直重来到天亮,他都不会去睡的。
他很少跟别人谈起自己下过的功夫,虽然若是别人问他的话,他也并不会瞒着。问题是根本就没有人问过他!大部分人只是见到他那副轻轻松松的外表,就只打算仰视与倾慕,而不打算借鉴与切磋了。今天他之所以主动提起来,就是为了激励激励这个太子表弟,不料说完之后,效果却并不怎么样!只见刘据只是接连地倒吸冷气,“表哥,要想成为高手,难道就必须这样吗?”
“必须的,每个高手都是这么过来的,功夫上身就是这么一个坚持不懈的过程,不信你可以去问问李敢和李陵,他们家的子弟从小是不是就这么练的?”
刘据苦着脸坐了下去,这么苦练,他是真的觉得与自己的心性不合,自己真的做不到啊!
霍去病也是暗暗叹气,像表弟的这种表现,在富贵子弟里是大多数,这种孩子本身天资并不差,只是自幼娇生惯养,一切来得容易,所以心里拿不住劲。并不是练武与他的心性不合,而是凡是需要毅力的事情,都与他的心性不合!这种子弟自己从小见得太多了,说实在的,刘据的情形还不算是严重的。
他确实感觉很无奈,如果自己说了算,他希望把刘据带到军中去摔打一番才好,可这是一国储君啊,自己说了能算吗?而且,自己来看太子,圣上知道了能高兴吗?自己甚至都不敢在这里逗留太久。
看到表哥匆匆要走,刘据很是失望,“表哥你怎么刚来就要走啊?你什么时候再来看我呢?”
霍去病本来想告诉他,自己不能经常来看他了,可是对方只是个孩子,这句话他无论如何说不出口,最后终于什么也没有说。
已经九岁了的刘据,并不是个不懂事的孩子,若说他根本体会不到所有人围绕着他的焦虑心情,那并不是事实。他身边的所有人,无论是他的亲人长辈,还是那些太傅少傅,每个人都在期盼着他能争气,他对此并不是不明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自己的内里就是生不起那种发奋之心。
其实原因也很简单,因为从古到今,这世上有一件特别难以避免的失道之事,那就是给一个孩子最优越的一切,然后期盼着他能够生起发奋之心。这完全是南辕北辙,可是世人却总是执迷不悟,这就好比在暖房里精心照管一株植物,然后指望它能够生长出松柏一样的风骨气节!试问这合道吗?所以试想一个孩子,从小被无微不至地伺候,从没遭过一次白眼,从没饿过一顿肚子,从没吹过寒风,从没淋过冷雨,然后指望他能自动地产生发奋之心!试问这就合道吗?等那株植物长大了,它会成为一株很好的盆景的,成为栋梁之材?不可能的,因为一直就是按照盆景来养的嘛。
这世上的孩子条件再优越,也优越不过太子,所以,今日的太子刘据仅仅是身体柔脆了一些,还没有到手无缚鸡之力的程度,仅仅是意志柔弱了一些,还没有染上那些骄奢放佚的习气,这已经是相当不容易了!他身上流的毕竟是刘氏和卫氏的血,多亏了这血统还是不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