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在进入大戈壁的时候,武刚车发挥了它的第一个重大作用,运输。东西两路大军各带了一千辆武刚车,而各有两万匹随马,所以每辆车至少可以由十多匹随马来拉,对马匹来说,拖拽比负重轻松多了,想必它们也很乐意吧!而每辆武刚车装载五六千斤是轻轻松松的,能携带的粮草辎重总数,比起光靠驮运能多两倍。
匈奴人这次果然坚壁清野,甚至不惜用病畜尸体污染了戈壁中的水源。戈壁中没有河流,水源不是流动的水,通常都是些小湖,他们只要扔下些病死的牲畜,就很容易将其污染。
汉军斥候侦知这个情况后,大军在进入戈壁之前用武刚车带足了人和马的饮水,多亏了武刚车有强大的运输能力,如果只有轻骑兵,面对这种情况就会很被动了!在伊稚斜想来,汉军即使能够涉过戈壁,也必定是困顿不堪,但实际上,当西路汉军真的出现在他面前时,并没有如他想象的那般困顿。
西路军在戈壁中的路程有七八百里,卫青预计用三天的时间趟过去,到达蒲奴水(今蒙古国境内的翁金河)。然而在第一天的行军结束之时,前方的斥候带回了一个令人震惊的消息:他们抓获了一个匈奴俘虏,审问之后得知,伊稚斜把辎重粮草尽数留在北边,他自己则率领主力八万余人,就守在前方戈壁的北缘,挡在蒲奴水的前面!
既定的战略部署显然被打乱了!然而此刻大军位于茫茫戈壁之中,既不可退、也不能等,必须准备接敌了!目前的形势对西路汉军是极其不利的,匈奴人以优势兵力以逸待劳,汉军如果硬要接战,将很难摆脱被重创的结果,怪不得对面的伊稚斜觉得自己的胜算极大了。
但是卫青毕竟是卫青,在如此不利的形势中,他敏锐地抓住了一个要点,那就是伊稚斜把粮草辎重都放在了北边。伊稚斜既没有随身携带很多辎重,也没有组织粮草的后备运输,这说明了什么?说明他认为此战不会打很久!他定是以为汉军远道而来,涉过戈壁后一定是人疲马乏,速战速决就能解决问题。
想通了这一点,卫青不由得在心中冷笑:“伊稚斜,可惜你的主意打错了!你想速战速决,没那么容易,我们偏要跟你打一场消耗战!”
卫青很快确定了自己的打法:汉军兵力少于敌方,长途行军后状态也打了折扣,一上来不要全线攻击,而是先设法立于不败之地,再慢慢地把敌人的实力和士气消耗下去;与此同时,派一路奇兵迂回到敌人侧后,然后猛然发起攻击,两面夹击之下,此役有可能获得全胜。
如何立于不败之地,他有现成的办法,那就是以武刚车结成连环阵;如何消耗敌人的实力和士气,他也有办法,那就是用一柄旋刀来回搅杀;惟有这路迂回到敌人侧后的奇兵让他犹豫难决,该派谁去呢?
实际上,此役最难打的正是迂回这一路!首先是时间的要求非常紧张,其次是路线本身也很有难度。从路线的远近来看,只有向东迂回可行,即绕过东边的夫羊句山(今蒙古国境内的尚德山),但问题是熟悉这条路线的人很少,即使匈奴人也没有几个走过,据说这条路上几乎完全没有水草,更何况现在正值多风的春季,经常飞沙走石,若是吹起沙尘来,有时一整天也见不到太阳,这种情形下辨认方向的难度还是比较大的。
这么重要的迂回任务能交给谁呢?卫青思来想去,只有同时派出前将军李广和右将军赵食其,让他们共同去完成这个迂回。确实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公孙贺的能力很有限,公孙敖呢?更是上一战一进大漠就迷了路。曹襄呢?他可是第一次出征为将。至于其他的人,更没谁带得了上万重兵,自己亲自去呢?剩下这一大摊又交给谁指挥?所以算来算去,也就只有李广和赵食其了,他们两个既有丰富的战斗经验,又没有迷路的不良记录,还能带得了上万重兵,把他们俩都派去迂回,算是一个双保险吧!毕竟这个迂回实在是制胜的关键,如果单派赵食其去,担心他接敌时不够果断勇猛,如果单派李广去,又担心他应付不了复杂的情况。
如果换了是霍去病,这么重要的迂回他肯定是会亲自去打的,确实整个汉军里,也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打这种难度很大的迂回了!然而事实偏偏就是这么的无奈,此刻的他偏偏就是在大漠的另一头!想必许多人都在心里想象过这样的场景吧:假若此刻骠骑将军也在,他负责迂回到单于背面,大将军负责正面,卫霍合击、摧枯拉朽……只可惜,这个场景并没有在历史上真的出现。
卫青只担心李广和赵食其能不能成功地迂回到位,他还万万没有想到,李广根本就不愿意去打这个迂回!
这次出征前,李广曾经专门找过天子,请求任命自己出任前锋。刘彻本来是不允的,然而须发皆白的老将军情辞感人,刘彻一方面深受感动,另一方面也拗不过情面,就让他做了前将军。不过私底下,刘彻却是跟卫青说得明明白白的,李广年纪太大了,况且此人数奇命骞,绝对不可以真的让他来当前锋!
其实就算刘彻不说,卫青也不会安排李广打前锋的,明摆着李广不赞成旋刀战法嘛!而这次的前锋是必须要用旋刀战法的,怎么可能让他来打呢?
李广得了前将军的名号非常高兴,他一厢情愿地以为,前将军的“前”,就是前锋的“前”。确实,前锋才是他唯一愿意打的位置,特别是背靠着卫青打前锋,不用费太多脑子,只管冲杀便是,更是让他感觉最放心最舒服的一种打法。他是习惯于背后有座城池来作战的,目下远离国土,七十岁的他感觉并不怎么适应,而如果背靠着一向不败的卫大将军,那感觉就像背靠着一座城池一样了!
他打了一辈子匈奴,也知道自己没有更多的机会了,这就是自己最后一次上战场了,他满心想的是此役一定要面对单于,杀他个痛痛快快,终得立功封侯,方不负丈夫平生。眼看即将接敌了,而主帅竟然临时把这么一个迂回任务交给了自己,他当然一百二十个不情愿。他不喜欢大奔袭大迂回,一辈子都没有这么打过,这次也绝对不想这么打。然而以他的性格,他很难理解主帅这么安排的考虑,很难理解主帅也有极大的难处,很难理解在如此艰险的局面下,主帅根本就没有别的选择!更何况他还根本不知道,即使自己不去打这个迂回,实际上也是不可能被派去打前锋的!
当卫青交待任务的时候,李广心里一急,脑子一热,竟然口不择言地当面质疑:“为何让我去迂回?这是前将军该干的事情吗?”
虽然他是性格急躁、冲口而出,但这是战场上该说的话吗?卫青一向在言辞上从不计较,但是这次立刻就怒了,马上严辞驳斥:“怎么不是?何谓前将军?位置在最前面!这迂回的一路,难道不是最靠前的吗?”
李广也怒了,在他看来,这是天子和大将军合伙在跟自己玩文字游戏!自己这一“前”,居然要前到敌人的后面去了!自己一心想面对单于,哪里想到居然是要面对单于的屁股!
看到李广怒容满面,卫青稍微和缓了语气,说道:“李将军,如果不设法夹击单于,此战有多大的把握取胜?”
李广无言可对,道理明摆着,不出奇兵的话,确实没有把握。
只听卫青又道:“如果骠骑将军在,这个迂回是应该由他去打的!可是他在大漠的另一头!我们能等他赶过来打这个迂回吗?”
李广还是无言可对,事实明摆着,自己不去的话,更没别人可去了。
卫青继续说道:“单于挡在河流前面,但是他不知道我们带了足够的粮草和饮水,也想不到我们会分兵绕到他的后面。如果你绕到他的后面,哪怕仅仅是截断他的取水之路,匈奴人的军心都必定大乱!何况一见你从后面冲杀,我必定正面进攻,这才是全胜之道!”
“……反正我说不过你!你是主帅,你说怎么打就怎么打吧!”李广挑不出卫青的话有哪里不在理,但他就是有情绪,因此口气还是很冲的。
卫青又缓缓说道:“李将军,此次迂回并不是太远,你离我最多不会超过二百里!不要过于顾虑,关键是行军一定要迅速,不管遇到什么情况,一定要坚决!你这一路是成败的关键!你要一切当心!”
李广最后接受了任务。但是,他只是理智上接受了任务,他的情绪并没有消除,当他最后率部离开的时候,还是赌着气走的,甚至都没有来跟大将军告辞!这在军中,特别是在战时,已经是非常严重的事情了。
对于李广的不辞而别,卫青的感觉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担心,“此人的想法跟军令如此不一致,而且又带着这么大的情绪,万一遇到什么情况,他还能够坚决执行命令吗……”
身为军人必须坚决服从命令,军中历来特别强调这一条,之所以如此强调,也正是因为这一条不容易做到。下级对上级的命令并不完全认同,这种情况并不罕见,在这种情况下,有的人能够坚决地服从命令、坚决地克服一切困难去完成任务,但也有一些人总是放不下自己的想法或者情绪,执行任务的意志就没有那么坚决了,特别是一旦遇到重大困难的时候,以及当他觉得自己满腹委屈的时候。
李广觉得自己满腹委屈,但是他不曾转换角度想一下,他的所谓“委屈”并不是多么了不得的大事,而且根本就不是唯他独有的,甚至连他的上司卫青,处境都与他不无相似之处。
不是吗?想想看吧:卫青既是三军统帅,也是当世第一名将,然而漠北之战的部署,天子却是让他来打侧翼,而让他年轻的外甥来打主攻,为此还不惜折腾了一个东西大对调!是卫青自己不想去打这个主攻的吗?是正值三十四岁盛年的他觉得自己打不动了吗?肯定不是吧。对于天子的决定,能说他的心里是百分之百赞同的吗?是百分之百地没有一点无奈和委屈吗?应该不会吧。
可是在类似的处境下,卫青却是百分之百地放下了自己的情绪,百分之百地坚决执行命令,这就是境界的高下之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