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继续在秋色中漫步,霍去病望着白茫茫的芦花,感慨地说道:“你看,还真的是蒹葭苍苍,白露为霜。眼看就是霜降节气了,这整整一年里秣马厉兵,每天都感觉有无数的事情要去做,每天都忙忙碌碌的,不知不觉间这一年竟然快要过完了……”(当时是一入冬就过年)
素宁问道:“明年又要开战了是吗……你准备得怎么样了?”
霍去病道:“这是一盘大棋,要准备的方面太多,不是我说准备好了就好了的。”
素宁道:“嗯,这次参加会议的学者们来自全国各地,听大家讲起来,各地都已经在动员了,征集马匹、征调民夫、运送粮草……其实,全国的老百姓都知道马上就要打大仗了,只是没人知道具体怎么打,到处都是各种猜测和传闻。”
霍去病笑道:“这个自然,具体怎么打肯定是要保密到最后一刻的。”
素宁又道:“我还听到学者们议论纷纷,谈的都是最近的星象异常。你知道吗,天上再次出现了‘蚩尤旗’!所以大家判断朝廷肯定是要再次用兵了,而且,判断应该会是大捷。”(注:当时的天象载于《史记·天官书》,‘蚩尤旗’为某种彗星。)
“哦,怎么讲?”
“‘蚩尤旗’主征战,而上一次出现‘蚩尤旗’的天象,是在元光六年。”
霍去病马上明白了,元光六年就是龙城大捷的那一年,那是汉匈之战中汉朝取得的第一次重大胜利,意义非同寻常。那么,“蚩尤旗”的再次出现,显然预示着汉匈之战即将取得同样不寻常的进展。
他沉吟了片刻,说道:“很好啊,既然这许多精通天文的学者都说了将是大捷,那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安心地等着捷报就好了!”
素宁摇头道:“我不放心的不是大捷,而是你!你为什么偏偏要在刀尖上呢……真的就不能换一个位置么?”
霍去病毫不迟疑地说道:“真的不能。”
说完之后,他看到对方泫然欲涕的眼睛,心里也是一软,便又放缓了口气说道:“至少这次不能……不过我会很注意很注意的,你相信我,真的没什么可担心的……”
素宁其实早就深知这是个不容讨论的问题,问了也是白问,流多少眼泪也都是白流。只是,不问出来总是不能死心而已,现在问过了,也就死心了。
她也知道这个话题再谈下去没有意义,便换了个话题:“对了,太史公的公子司马迁,你认识么?”
“认识是认识,但是从未打过交道,怎么了?”
“我是早有耳闻,这次见到了,果然是位很出众的人物,学识渊博、见解深刻,对历法也很有研究。别的学者都只是关心学术,而他好像更为关心朝政,只是听他的谈论,他对你的看法……”
刚说到这里就被霍去病打断了:“彼此彼此!我对他的看法也高不到哪里去。”
素宁不由得扑哧一声乐了出来,“你怎么知道我要说什么?”
对方反问道:“怎么?学识出众、见解深刻、年轻有为,难不成你还挺欣赏这位才俊之士的?”
素宁摇头笑道:“胡说什么呀,看不惯你的人,我也看不惯他!”
两个人又走了一会儿,素宁又道:“嗯,还有件事要告诉你,师父前几天跟我说,等过完这个年子沂就十五岁了,可以尝试着让他独立带一下蒙馆,所以明年打算带我出去游历一趟。”
这番话是她斟酌了半天才说的,一说完便赶紧看着对方的脸色。其实,当时听到师父这么说的时候,她的心情可谓是喜忧参半,能出去游历是她从小的心愿,要是放在从前肯定会欢喜得跳起来,可是现在她有了挂念的人了,首先想到的就是离别这两个字。
果然霍去病一听到素宁师父的打算,立刻就是心头一紧,“什么,你要走吗?”
素宁赶紧柔声解释:“你先别急,不是马上就走,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得等明年立了春才会动身。师父想去看望几位老朋友,也想去看看我的几位师哥,他们自从出去参学,有的都好几年不曾回来了。”
“立了春动身?”对方不觉黯然,“我出兵的时候你都不能送我了?”
“你什么时间出兵?”
事关军事机密,他不能回答得太具体,只能模糊其辞:“会晚一些,漠北开春晚,三月还会下雪。”
素宁默然了一会儿,轻轻说道:“本来以为是我送你出征,不料要变成你送我远行了。”
霍去病则勉强地说道:“也好,送远行的滋味总好过送出征吧。”
这句话听在素宁的耳中却格外沉重,是啊,远行的游子总还能回来,出征的军人就不一定了。
而霍去病无意中说完这句话,也觉得哪里不对,自己这是默许了对方可以走吗?答应得也太大方了!你真的能接受吗……女人做做学问,观观星象或者修修历法,当然都可以接受,然而竟要出去远游?这哪能让人放心!
他想了半晌,还是苦于不能真正地约束对方,只好说道:“虽然同样是见不着面,但是我宁可你待在蒙馆里,哪里也不要去。这样我想你的时候至少还知道你就在南山之中,心里会踏实得多,若是连你人在何处都无从知道,那种相思太痛苦了!”
素宁柔婉而小心地说道:“但是我是真的很想去,看看那些名山大川,见识见识高人逸士,你出征都去过那么远的地方呢!”
对方依然沉吟不语,她只好继续说下去:“师父年纪都这么大了,之所以决定出这趟远门,还不是为了我嘛。师哥们都能自己出门游历,而我和素盈姐姐小的时候,师父就曾经说过,将来会专门带我们出去一趟的,他还说,他栽培女徒弟决不会比男徒弟有任何省略!谁知道素盈姐姐早早地嫁人了,我如果再不去,既对不起自己多年的期盼,也辜负了师父的栽培之心。”
人家把话说到了这个分上,霍去病心里再不痛快,也实在不好再反对了,他只能叹了口气,“好吧!出去看看是好事,其实我是又替你高兴、又不愿你真去,总之,真羡慕你有这样的师父。”
素宁刚刚感激地微笑了一下,却又听对方忽然说道:“呃,你师父既然要拜会很多朋友,恐怕也有从他们的门人弟子之中替你选择佳婿的意思吧?”
素宁一怔,她还真没想到过这里,不过一想倒也不无道理,便点头说道:“嗯,我猜师父恐怕有这个意思。不过你何必担心,你不会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吧?”
霍去病不理会这句玩笑,而是板着脸正色说道:“你听好了,我不是在跟你开玩笑,若是你跟别的男人有任何牵扯,就永远不要回来找我!我霍去病绝对不介入这种事情,也绝对不会碰这种女人……”
警告的话还没有完全说完,被警告的人已经忍不住露出了笑容,“骄傲的凤凰啊,请您放心好了!我会妥善自处的,天底下不是只有您才懂得爱惜羽毛!”
“我当然不放心!你这样一个人,别人见了难保不会起心动念。”
“我又不是孤身一人,还有师父呢!我家里也会派人跟着。”
眼见这个回答未能令对方满意,素宁只好又说道:“我叔父这边你也尽管放心,叔父非常明理,他一向都尊重我的意思。再说我们这一枝是出过事的宗室,轻易也没谁会来攀亲,何况,逢年过节我也从不出面拜见亲友的。”
霍去病板着脸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问道:“哦?为什么不出面呢?”
“虽然我们这一枝乏人问津,但若是亲友长辈们看见家里放着这么大一个女儿,难免不会操心到那方面去,外人知道了,更会品头论足。而我平常在山里住着,年节在家里也是躲着,慢慢地亲戚故旧们也就忘了叔父家里还有我这样一位姑娘,既然我没有议嫁之心,就不要到人前去转悠,更不可显露自己的才华容貌,省得给自己招惹麻烦。”
对方终于点头表示了赞许,“你做得很对。”
“所以你该相信了,远行到了外面,我一定是藏愚守拙的,绝对不会让别人觉得我是明珠美玉,以至于想方设法要接近我,从而搅进情缘的旋涡。”
其实霍去病已经被说服了,这也正是他欣赏她的地方,因为他们两个一样,都是丝毫不肯苟且之人,只不过今天他忽然意识到,不肯苟且的原因有所不同,自己主要是因为心性骄傲,而对方则是因为持心端严。
他又想了想,恐怕还是赔个不是为好,便道:“呃,刚才我说的有些话,可能有些造次了,不妥之处还望见谅。”
素宁道:“嗯,不能怪你,还是怪我自己没有做好。”
“你哪里没有做好?”
“比如,第一次见到你那天,我就做得不好,后来我自己检讨了好多次……”
“检讨什么?”
“我后来一直反复地想,那天虽然是你一直在问我问题、引我说话,但我也确实有问必答,说得太多了!是我没有管住自己,不自觉地向你展露自己,以至于牵扯出后面这一段情缘……”
“行了行了!”霍去病赶紧打住了她,“这段情缘有何不好?你那天没有管住自己,说明这就是命中注定!”
“……那好吧。”
霍去病对素宁的师父一直都有点好奇,此刻恰好谈到了,便问道:“对了,说起吕老先生,他是因为修道而没有家室吗?”
素宁摇了摇头,“不是,师父其实是个性情中人,他有他的故事,结局就是这样。”
“性情中人?”霍去病感觉有点意外,但是转念一想,“嗯,也对,性情中人最真啊!无论修什么道,没有真就没有根基啊。”
“说得是。”
“不过听你的口气,他的故事似乎是个悲剧?”
“对,的确是个悲剧。你以为修道的人都会有神仙眷侣吗?不是那样的。修道的人虽然很多,而神仙眷侣却是很少很少的。”
“神仙眷侣”这几个字一出口,两个人都是心中一震,一时之间谁都没有接着说话,而是各自想起了心思。
霍去病这边,是一听到这么卓尔不凡的字眼,就很自然地联想到了自己的那个说法,对了,就是那个“人间传奇”。于是他禁不住把神仙眷侣和人间传奇放在一起比较了一下,看哪个更,怎么说呢,更符合自己的心性吧。比较的结果,是觉得其实这两者,都还蛮符合自己心性的。
而素宁的心中则更是百感交集。
对她来说,这次见面跟以往的见面一样,只能够略解相思之苦,却无助于回答横亘在她心中的那个问题。
在未曾认识他之前,她曾经以为自己只有两个选择:第一种是世俗联姻,门当户对、红尘纷扰,那种生活是她绝对不想过的;第二种呢,隐逸山林、神仙眷侣,她曾以为这终将是自己的归宿。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人的出现,给她带来了第三种选择——嫁给一个英雄,做他身后的女人。
可是这种选择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的每一次出征,你都是要日夜不安的,你永远不知道下一刻收到的会不会就是噩耗,说到底,心里是要做好最坏的准备的!这种滋味有多么可怕,去年不是已经尝到了吗?
而比这更难受的是,这种选择还意味着你可以做他的妻子,却没有可能做他唯一的女人。
她知道,如果自己真的能下定决心选择神仙眷侣的生活,以上问题就都不会存在了。两个人志同道合,天天都在一起,不用日夜不安,也没有别的女人,这不是很好吗?
“师父想给你安排的,应该就是这样的人选吧……其实,神仙眷侣的可能人选,以前也不是没有在你的视野中出现过,可是为什么,你却偏偏都是无所动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