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日子霍去病回城的时候越来越少了，刘彻知道他军务繁忙，也尽量少去召他，不过毕竟是自己最钟意的后辈，一段时间见不到，说实在的还是有些想念的。今天是七月初七、圣寿之日，晚间在金华殿开设筵宴，这是霍去病不能不到的，因此刘彻特意派人吩咐他早点进来，免得人多了不好说话。
霍去病进宫的时候天色刚刚有些擦黑，金华殿里的宫人们正忙着点燃殿中那些高高低低的蜡烛，一打听，原来圣上还没有到正殿来，而是在后殿议事未毕，他便绕到了后殿，只见伴驾的也只有两名臣子，一位是桑弘羊，另一位则是太卜李须。
桑弘羊正在面对圣上说话，似乎是在喋喋不休地筹划着什么，话语中不时地夹杂着各种精确到个位的数字：“……金城以西的守军合计是七万一千二百八十一人，每月支用粮谷十四万九千六百三十斛，盐一千三百九十三斛，各种草料二十万二百八十六石，臣亦已统计了附近可垦而未垦的田亩，在一万一千二百顷以上，这说的都是近水的……”
桑弘羊三十多岁年纪，身材胖大，生得一副和气生财的相貌，宽大白净的圆脸、又大又圆的眼睛、圆而多肉的鼻头、眼睛和脑门都发着亮光，说起话来不急不徐、顿挫有致，尽管话里有这么多数字，他却竟然不看一眼底稿，脑筋之灵真令人叹为观止，当看到霍去病进来时，居然还能抽出空来笑眯眯地以目示意。
刘彻的心情显然不错，耐心地听着桑弘羊汇报完毕，才转向霍去病笑叹了一句：“军费庞大啊！”
霍去病刚要接话，刘彻却一挥手把他止住了，“看你，一听见这几个字连眉头都皱起来了！好了，这些事你就不用操心了，这是桑弘羊该操心的事情，你就专心准备打仗吧！方才朕还在说呢，漠南之战全军的赏金一共是二十万金，这次漠北之战，你桑弘羊得给朕准备出五十万金来！”
桑弘羊向霍去病摊摊手，苦着脸说道：“你看看，这么大的数字陛下轻轻一句话就压给我了，估计我这个月又要睡不着觉了，这担子太重啊！”
霍去病不由得笑道：“我们全军要挣到这五十万金，首虏的数目还得比漠南翻番呢！这不也是压给我的担子？陛下还真是会一箭双雕。”
刘彻听了哈哈大笑，然后说道：“你们俩不用在朕面前比赛着叫苦！今天是个好日子，咱们就不谈这些烦心事了，有桩好消息让你们听听。”
两名臣子都睁大了眼睛，刘彻便道：“当年高皇帝西入关中时，天象大吉，五星聚于东井，今日乃是朕的生辰，朕特地让太卜占了一卦，不想也是大吉！”（注：“五星聚于东井”指金木水火土五星在井宿会聚，《史记·天文志》载“五星分天之中，积于东方，中国利”）
他说到这里便转向李须，“来，你来给大家好好说说！”
太卜李须四十余岁年纪，个子不高、方面阔口、神色严肃，言行一派学者之风，此刻他见圣上示意，连忙上前一步，操着齐地口音朗声说道：“臣奉圣命，今日以蓍草占卜，占得的卦象乃是‘既济之屯’，此乃王师漠北得胜的大吉之兆！”
刘彻道：“你说得再详细一点。”
李须道：“是。首先，既济卦的六爻无论阴阳全部当位，下离火炎上、上坎水润下、水火相交、刚柔相济。更何况‘既济之屯’乃是九三爻动，九三爻的爻辞正是‘高宗伐鬼方，三年克之’。高宗者，殷商第二十三位君主武丁也。鬼方者，北方蛮夷也。《竹书纪年》有载，武丁三十二年伐鬼方、三十四年师克鬼方，这不是正应了漠北战事吗？”
大家听到此处都是喜笑颜开，只听李须又道：“此外，九三爻动，既济卦即变为屯卦，屯卦曰‘宜建侯’，乃是封侯之卦，想必将来这一战大捷之后，一定会有不少战将以功封侯！”
刘彻听到这里越发高兴，桑弘羊看圣意甚悦，便对霍去病调侃道：“冠军侯，你现在已经是万户侯了，将来陛下肯定还要益封！啧啧，真令人眼红啊！家大业大，不知府上还需要管账的不？”
霍去病笑道：“你给我管账么？我哪有什么家大业大，家里根本就没有几口人！而且，具体我不太清楚啊，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家财可管吧？”
另外几个人都笑了，桑弘羊道：“来来来，我来替你算个帐，一户中等人家一年的赋税平均是二百钱，列侯食赋，万户侯相当于一年坐收二百万钱，怎么能说没有家财？是你平日大手大脚、不懂得积贮之道、生发之术而已！”
霍去病道：“怎么指摘起我来，我怎么大手大脚的了？”
桑弘羊道：“我不是说过你好几次吗，你天天自己掏腰包，在军中请大家吃烤肉是不是？你这个做法就不对。”
霍去病本来不知道对方要说的是什么，一听是这个，不由得暗自感叹桑弘羊真是极会做人，这句话明面上是指摘自己大手大脚，实际上却是在圣上面前帮自己贴金，便顺水推舟地说道：“我觉得你管得有点多了吧。”
桑弘羊却有板有眼地争辩道：“问题是，你这个做法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好办法，你是万户侯当然请得起，换了别人怎么办？像你这个级别的人，更应该做的是去建立军中的制度，用制度来激励每个人在日常的训练中奋力争先。”
霍去病道：“好，我也明白这一点，但是只要建立制度，就必然牵扯到费用预算，请问你能给多少钱呢？”
桑弘羊一时接不上话，刘彻在旁边大笑着替他解围：“大战在即，去病和你都没有精力管那么多，就先这样吧，以后再慢慢地来。你放心，虽说是去病自己掏钱，但是朕不会真让他亏了本的……”
桑弘羊的心思极灵，一听圣上似乎话里有话，便立刻敏感地问道：“哦？看来陛下是打算给冠军侯什么额外的赏赐了？”
这一下连霍去病也望向了刘彻，只见刘彻满面笑容，嘴里却道：“这个嘛，朕现在且不说，过一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他边说边看了看霍去病，只见对方一脸狐疑的神色，想了想时机未到，便先把话题岔开了：“哦，去病啊，你说你家里没有几口人，这可不好啊！”
霍去病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桑弘羊便从旁打哈哈道：“圣上的意思你还听不出来么？就是你应该多蓄姬妾嘛！”
霍去病不喜此人把话题扯到这里，便顶了一句道：“治军者不可以荒淫……”刚说到“荒淫”二字，猛然想起了圣上的那句名言，“朕能三日不食，不能一日无妇人”，赶紧闭上了嘴。
刘彻见状大笑，对桑弘羊和李须说道：“你们瞧瞧去病这样子，一看就是太嫩，什么都不懂嘛！”
霍去病把头低下没有答话，但是心里当然不服气，谁什么都不懂啊？虽然不能与陛下的后宫相比，但是谁还没有几个女人啊，儿子也有两个了，陛下后宫数千人，不是也才只有四个儿子吗……
他所谓的两个儿子，一个是公开的，即家里刚刚出生的儿子，另外一个则没有人知道，一直处于保密状态。大开羌那边派人来报过信，齐儿在今年春天生了一个男孩，虽说按照羌人的规矩，这个孩子是属于羌人的，但再怎么说也是他的骨血。他相信勒儿能够信守承诺，帮着姐姐把这个孩子抚养好，另一方面，既然孩子接不回来，自己与姐妹俩的这段艳遇也就没有必要讲出来了，免得弄不好被人指摘为“荒淫”，圣上说自己不懂，总好过说自己太懂吧……
他正想着自己的心思，便听刘彻笑道：“瞧这样子还不服气是吧！告诉你，朕没有说错你，你只知道斥之以‘荒淫’，根本就不明白这才是保身养命的真正学问！”
刘彻说着便转向桑弘羊，“朕这么说你能听懂吗？”
桑弘羊连忙说道：“哦……臣也听不懂，但是臣很想知道，敬请陛下开示一二。”
刘彻道：“咦，你们两个不是整天在石渠阁里翻书吗？什么典籍秘版翻不到，怎么会连这个都不知道？”
桑弘羊和霍去病对望一眼，同时摇了摇头，刘彻看着桑弘羊笑道：“不过你总归还是比去病好一点，还知道自己不懂、还知道问，不像去病，自己不懂还不肯问！”
他说到这里便目视李须，“还是李太卜吧，你来给他们两个讲讲这门学问。”
李须领命，正色说道：“陛下所说的，乃是自轩辕黄帝传下来的一门绝大学问，自古以来一向只在最高等的贵族圈子里秘传，今日二位有缘听到，诚可谓人生大幸。轩辕黄帝乃上古圣君，他的女人有一千五百之多，试问这能是荒淫吗？不客气地说，若真的是荒淫，用不了一年就死掉了，又怎么可能享寿一百一十八岁、最后乘龙飞升呢？”
桑弘羊听到这里，不由得揉了揉鼻子，饶有兴味地说道：“有道理啊！”
李须又道：“我只问你们一个问题，这许多女人是用来干什么的？是用来生孩子的吗？”
桑弘羊和霍去病再次对望一眼，“难道不是用来生孩子的？那是用来干什么的？”
李须道：“应该说，绝大多数都不是用来生孩子的，而是用来修炼素女之术的。”
“素女之术？”
“正是。黄帝、容成氏、彭祖等圣人留下来的《素女经》，阐发了如何在房中行气导引、愉悦身心、益寿延年的学问。其中精要就是：除非是为了生孩子，绝对要保精不泄；另外，必须多御女子，只御一女的话，阴气既微、收益亦少。”
桑弘羊恍然大悟地说道：“噢……原来如此，有时候看到古代君王的女人这么多，但是子嗣却不多，确实是令人疑惑，这样说来……”
李须道：“是的，只有君王感觉女子特别融合，才会施精。”
霍去病问道：“若没有特别融合的呢？”
刘彻从旁答道：“可以让太卜算算哪个女人或者时间合适。”
霍去病和桑弘羊一听都笑了起来，身为太卜的李须却容色端正，一本正经地说道：“古时候这是常有的事情，没什么好笑的。”
霍去病饶有兴味地思索了一会儿，开口说道：“我想到了一条，但不知对不对：古来君王修炼素女之术，可能也是出于‘臣服戎羌’的政治考虑，因为古时后宫的一大来源，就是各个方国乃至四夷进献来的女子……”
桑弘羊嬉笑着接上话来：“言之成理啊！君王在这些女子身上的表现，一定会被传回她们的母国！举例来说，若是某国贡来十名美女，而君王一夜功夫全部料理停当，这种事情传回去，肯定是会非常震撼的……”
李须却依然正色作答：“《素女经》是道，有其道必有术之用。蛮夷只有**之心、而无素女之术，他们想象不出是怎么做到的，自然越传越神。”
霍去病点了点头，“嗯，说到底这是为了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一种攻心战。反之，如果很容易就被对方的女人拿下，就会被对方的男人随之看低，想来正常情况下，君王在这些女子那里一定是尽量保精不泄的。”
李须颔首表示认同，又进一步阐发道：“其实若能察幽探微，天下多少事情都是暗合道妙的！就连四夷进献女子这个做法也是合道的——你若是真的有道有术，那我献女就是助你修炼，你成功了对我有利；而你若是只会荒淫，那我献女就是助你早取灭亡，你灭亡了对我有利！”
这算是把事情的两面都说透了，霍去病被其中的道理深深打动，不由得面色严肃起来，桑弘羊却仍然插科打诨地笑道：“是啊，想来吴王夫差被西施征服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在越王勾践的心里面输了！”
刘彻摇头道：“这话不对，西施只是得宠，并不曾生育，这说明夫差心里还是有数的。”
“对啊……”桑弘羊露出醍醐灌顶的神色，忙道：“还是陛下看得明白！夫差是有儿子的嘛，西施后来跟范蠡也生了三个儿子，唯独跟夫差十多年却一无所出，这必定是有缘故的……”
霍去病接口道：“晋献公的骊姬之乱，就是从骊姬这个夷狄女子生了儿子开始的，想来夫差作为后来者，一定是会引以为鉴的。”
桑弘羊连连点头道：“说得是！只可惜夫差不曾想到，虽然不让西施生孩子，荒废自己的大量时间也是不行的……”
刘彻道：“不错，所以君王必须要有勤政之德。好了，李太卜，你回头把《素女经》的秘版给他们俩一人誊录一份，让他们自己回去好好修习吧！现在时候不早了，前面筵宴也该开始了。”
说罢他便率先起身，一行人往正殿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