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说着话已经进了蒙馆。此刻蒙馆里却还没有什么人,除了大叔和大婶就住在这里之外,只回来了小虎一个孩子,不过其他的孩子应该也都已经在路上,估计一两天内也就陆续到了。
素宁一进屋就忙着收拾打扫,霍去病插不上手,正在无聊之间,却看到小虎手中举着一把木头做的小弩,在屋里屋外跑来跑去,还不时对着树啊墙啊什么的放上一箭,不由得觉得好笑,伸手一抄,接住一支“箭”一看,原来是一根筷子。
他来了兴致,对小虎说道:“走,咱们别在这儿碍事,我去教你放箭!”
小虎刚开始还不太买账,“你教我啊还是我教你?你敢跟我比吗?我可厉害了!”
霍去病也不多说什么,只是把他带到院外,指哪打哪,露了几手给他瞧瞧,小虎很快心悦诚服起来。没过多大一会儿,两个人被喊回来吃饭,此时的小虎已经对霍去病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见素宁微笑着看他们,霍去病扬了扬手上的小弩,颇为得意地说道:“我不到三岁就玩这个了!我的第一把小弓和第一把小弩,还都是二舅给我做的呢。”
一想象对方只有三岁的样子,素宁禁不住心里一阵温暖,便道:“你那时候也是对着什么都一通乱放吗?”
“那倒不是,我当时最爱瞄的是一块大石头,我心里当它是头大老虎。大家不是都说李广将军能射虎嘛,我就也想射只老虎!”
“哦,你还挺不服气的?”
霍去病赶紧摇头,“不是不是,那个时候不是不服气,那个时候是真心觉得他厉害,想要模仿他。后来长大了,才知道那只是匹夫之勇,也知道了李将军为什么总是不得封侯。至于现在,不是我服不服他,而是他服不服我的问题了。”
听到这里,素宁不禁心中一动,于是轻轻地换了个话题,“说到服气,我这段时间在家,可没少听见别人议论你。”
而霍去病一听见“议论”二字,口气立刻就转为不屑,“议论?说我什么?靠裙带关系得宠的外戚?”
对方不由得莞尔一笑,“差不多吧。”
“这些话我早都听习惯了!想踩我又找不着别的错,只能拿出身做文章。你说一个外戚,庸碌一点也就罢了,还居然这么能打,也确实太让那些人痛苦了!”
素宁听得懂他的口气,傲岸、冷峻、强悍、不可动摇。确实,在这个事情上,霍去病是完全不可动摇的,他绝不打算与这些从小到大排挤他的势力妥协,张骞劝他时,他是这么个态度,现在仍然还是。
然而素宁的心思毕竟不同于张骞,同样是劝霍去病,她有她的方式,便款款说道:“是这样,在正事上呢,我也觉得你没有做错什么,可是,在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上,你或许是太锋芒毕露了一点。”
霍去病马上为自己辩护道:“那都是前几年的事情了!现在我已经不那么做了,我已经变了。”
素宁微笑道:“真的吗?大人虎变,君子豹变,小人革面,你说你真的变了吗?”
霍去病冷不防被她用大道理套住,片刻间一连想了好几种措辞,都发现难以正面突围,只好笑道:“好吧,我正在变,这总行了吧?你说我心里的‘我’字太大,我一直在琢磨着呢!”
素宁也见好就收,专心吃饭不再多劝,过了一会儿,霍去病问道:“哎,你说,我当初那么把风头出尽,是不是真的挺招人恨的?”
素宁笑眯眯地答道:“嗯,这么说也不全面,因为你主要是招男人恨,女人当然不恨。”
霍去病大笑起来,“你这一招太厉害了,打我一巴掌又给个甜枣吃!不过我还真得声明一下,我出风头跟女人没有一点关系,我心里压根就没想过她们,更不会迎合她们的口味。”
素宁笑得伏在桌上,“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志趣高洁,毫无染污!是这个意思吧?”
霍去病则理所当然地说道:“本来如此嘛!”
然后他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小虎说道:“这个孩子很硬气,适合从军。小虎,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小虎很认真地回答道:“我想从军,就像霍票姚那样,从军报国,立功封侯!”
霍去病也很认真地点了点头,“好,将来你要从军报国的时候,就去找霍票姚好了!”
小虎说道:“可是我们不认识呀,他的手下肯定会把我拦住的,我见都见不到他。”
“不要紧,你就跟他的手下说,你有一套筷子箭法要教给霍票姚,他的手下传报进去,我保证你就能够见到他了!”
小虎疑惑地瞪大了眼睛,霍去病摸了摸他的头,和素宁都笑了起来。
素宁把剩下的菜平分到他们两个的碗里,一边说道:“小虎这个傻孩子,老是缠着我,让我给他讲霍票姚的故事……”
小虎忍不住插话,对着霍去病炫耀似地说道:“你知道吗,霍票姚最勇敢了,他不管面对多少敌人都不会害怕!而且他也不怕受伤、不怕疼、不怕死……”
霍去病却道:“慢,谁说他不怕了?”
小虎答道:“素宁姐姐说的呀!怎么,难道他也会怕吗?”
“当然怕的,我向你保证,他怕受伤、怕疼、也怕死。”霍去病口气笃定地对小虎说完,便转向素宁,板起脸来说道:“哎,你这样教可就是糊弄学生了。”
素宁一下子红了脸,低下头不敢看向对方,好一会儿才轻声说道:“惭愧得很,这件事我确实不懂他……只想着孔子说‘勇者不惧’,所以觉得他一定是不害怕的……”
“以其昏昏使人昭昭!”霍去病教训了她一句,又转向小虎,“小虎,这个问题我来讲给你,你听好了:所谓‘勇者不惧’不是不害怕。不害怕不是勇,该上就得上,害怕也要担当,这才是勇!”
一顿饭很快吃完,然后霍去病就必须返程了,这个季节的白天短,此时夕阳已经快要没入山峰的后面。素宁尽管依依不舍,也只得送他出来,又殷殷叮嘱道:“你的马再快,回到长安时城门也该闭了,当然守门的看到是你,自然会来给你开门……”
她这是暗引了李广将军的故事,当年李广下野时,有一次打猎夜归,被醉酒的霸陵尉关在城门之外,受到了羞辱。李广难忍这口气,后来起复担任右北平太守时,便把霸陵尉调到军前杀掉了,这件事尽人皆知,成了李广终身的污点。
霍去病自然听得懂这番意思,便道:“你放心,我才不学李将军呢。我懒得半夜叫那个门,也省得又出来什么口舌议论,我直接回城外军营,自己的地盘。”
素宁点点头,这段时间相处下来,她已经知道眼前这个人虽然不在乎外界的风评议论,但绝对不是喜欢招惹关注和议论的那种人,更不是大大咧咧的那种性格。事实上,此人骨子里的精细周密程度远在一般人之上,他的不在乎只是因为太骄傲了,只是他越是骄傲,就越是难以避免招来外界的敌意。
两个人已经走到了小溪边,素宁知道这一别又要许久不能见面,只觉得能再多说几句话也是好的,便问道:“对了,那四个孩子年龄都多大了?”
“呃,最大的十岁,最小的三岁。”
素宁吃了一惊,“什么?三岁的你可不能给我送过来啊!这么小我可照顾不了。”
霍去病连忙说道:“这个自然,三岁的是不会来麻烦你的。”
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用心地遣词造句,终于接着说道:“可是,我自己的孩子你总会另当别论吧?我有一个侍姬怀孕了,等孩子生下来,不管是男是女,我想让你从一岁就开始教育他。”
这句话自然是大有深义,一岁的孩子怎么可能送到这里来呢,只能是在家里由正室主母来教育啊,而这个正室主母舍你其谁呢?
他终于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只觉得心情一下子轻松不少,更满怀期待地筹划着后面该怎么说。可是他不知道,刚刚这句话真的并不适合说!素宁只觉得心头猛然一阵酸楚,眼泪直接就涌到了眼眶之中。
侍姬怀孕了?是啊,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他不是早就告诉过你他有侍姬的吗?他不是已经回到长安两个多月了吗?这不是很正常吗?所有人都认为这一切再正常不过,唯独你一个人听不得,可是又能跟谁说去……
她转过身去掩饰着眼泪,也不敢说长一点的句子,“是吗……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才说呢?真是恭喜了。”
说实在的,霍去病是真的不曾想到自己这番话会让素宁伤心难过,在他看来,制度就是如此,家家都是如此呀!无论娶谁做正室,自己不是都得有许多侍妾的吗?再说正室和侍妾的身份教养都是天差地远,又有什么可比较的呢?自己与两者一个论的是心、一个论的是色,这明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关系嘛。
过了一会儿,素宁觉得自己的声调可以控制了,便说道:“不早了,该走了。还有什么话么?”
她其实只希望他什么话也不要说赶紧走人,而霍去病却依然沉浸在满心的美好期待之中,此刻听她问起,便长叹一声道:“唉,我就是在想,你这个咸卦什么时候才能覆过来呢?”
素宁不由得苦笑起来,这一天有多少心意相通的感动啊,偏偏到最后破坏了一切!而对方居然还浑然不察……多么可恨的浑然不察!现在还说什么呢,总之全无心情了,她一点儿也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勉强地说出四个字:“我不知道。”
霍去病慢慢地从满怀的期待中回过神来,“……你还没有考虑好吗?”
素宁咬着牙摇了摇头。
霍去病看了她一会儿,语气变得激烈起来,“我是真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我等了这么久……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他是真的觉得挫败而痛苦,自从爱上这个女人,就一点也控制不了局面了。
素宁后退了一步,自己内心深处最真实的想法能说出口来吗?不能,真的不能,礼法不容。何况就算说了,也改变不了任何事实。她心里很清楚,这一切确实不能怨他,他确实没有做错什么,王侯将相的生活从来就是如此的,如果你想要的是他,那就接受这种生活,如果你想要的是神仙眷侣的生活,那就不要跟他在一起了……
可是这个决心太难下了……她的眼泪刷刷地流了下来,好半天才开口道:“我确实是一直在犹豫,因为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决定……你非要我今天就决定的话,那么……咱们就到此为止也好……”
霍去病一听到这里就急得变了脸色,“别说了,谁让你今天就做决定了!”
他把素宁的话打住,过了半晌,又委屈而无奈地说道:“你的心怎么能这么狠呢……咱们明明好好地待了一整天,到最后你居然张口就说到此为止!这种话怎么可以随便说,你知不知道我听了心里刀割一样难受……好了,现在我怕你了,你继续犹豫下去吧!爱犹豫多久就犹豫多久,只要别再说折磨人的话就行了!”
素宁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拖下去这个问题就能解决吗?
霍去病则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地说道:“也没什么,慢慢来吧,反正咱们是互相拖着,越拖对我就越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