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几十堆篝火已经生了起来，从大开羌部落里赶来的男女老少足有几百人，汉军的代表也有几百人，一架架烤羊嗤嗤作响、冒着白烟，羊肉的香气与马奶酒的香气混杂在一起，羊皮鼓响得震天，草原上一片语笑喧哗。
羌人喜爱歌舞，不待筵席正式开始，便已经数十人拉成一圈，热热闹闹地又唱又跳起来了，等到饮酒之后，更是男一排女一排，舞步整齐、节奏明快、穿梭往来、变化多姿，跳得煞是好看。而他们的歌声更是嘹亮，一会儿是男女对唱，一会儿又齐声合唱，虽然听不懂歌词，却完全听得出一派欢愉热烈之意。
霍去病对羌人的歌舞和羊肉都十分捧场，给足了主人面子，只是他并不饮酒，别人酒到杯干，他只是沾沾唇而已，犹莫也不敢硬劝。喝过几轮酒之后，场上的气氛越发热烈了，这时从舞蹈圈子里出来两位盛装的少女，宛如一对美丽的花孔雀，手挽手地向这边走来。
霍去病一眼认出，那个穿红色衣服的便是他曾经搭救过的勒儿，犹莫便向他介绍另外一位：“这是我的大女儿，名叫齐儿。”霍去病略扫一眼，只见这个齐儿长得也是明艳动人。
齐儿什么话也不说，只是温柔地笑了笑，便跪坐在霍去病的身边，动手替他料理起羊肉来，而坐在另一边的勒儿却是活泼热情、有说有笑。
霍去病再次见到勒儿，先是感到十分亲切，旋即想起了累死在战场上的骏马“白心”，又感到几分难过和歉意，一下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打量了勒儿一下，只见她今晚打扮得十分漂亮，手腕脚腕上都戴着叮当作响的佩饰，然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她脖颈上挂着的一枚吊坠，那是个一头粗一头尖的东西，用一根红色的羊毛绳系着，还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芒。
他忽然觉得这东西似乎有些眼熟，勒儿见他注意自己的脖颈，便托起这枚挂坠凑到他的眼前，“你没忘了吧？这可是你送给我的呢！”
霍去病认出来了，这是一颗狼牙，正是他当初射中的那颗！
他不由得一下子想起了对方上次说的那句“表白的白、心意的心”，顿时感到有点儿不知所措，只得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哦……勒儿，有件事对不住你，你送给我的那匹‘白心’，已经不幸战死了……”
他本以为勒儿听到这里会伤心起来，没想到勒儿却道：“我早就知道了，你也别难受了，白心它已经回来了。”
“回来了？”
“对，已经回到这里了，”勒儿笃定地答道，声音有些幽然，“因为它的命运是要连续做五百世的马，就在这片草原上。”
“连续做五百世的马……”霍去病不禁有些骇然，“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时候会做梦，但又知道那不是梦，似梦非梦吧，就这么知道的……白心它会一直是一匹不凡的好马，还有我的小红，我们总还会再见到它们的。”
这些近似于“巫”的话从这么一个小姑娘口中说出来，不由得让人心里有点战栗，但不知怎的，霍去病觉得自己相信了，“你还梦见过别的什么吗？”
“嗯，我又不是专门的巫师，再说了，有些是不能告诉你的……”
霍去病觉得自己挺喜欢跟勒儿聊天的，她是那么的神采飞扬、兴致盎然、活泼机灵。与勒儿相反，齐儿则是温柔而沉默的，显然她平时也是听惯了妹妹的安排，什么都不争不抢的，不管什么时候看向她，她那张明艳美丽的脸上都是笑盈盈的，加之切肉奉茶、服侍得十分殷勤周到，倒也让人觉得心旷神怡。
夜色渐深，篝火慢慢地暗了下来，人们也逐渐散去了不少，这时犹莫走了过来，哈哈笑着对霍去病说道：“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啊！看得出你挺喜欢这两个丫头的，她们呢也都喜欢你，今夜就让她们留下来陪你……”
霍去病被吓了一跳，连忙打断道：“不行不行，我没有这个意思……”
“我的这两个女儿是全族最美丽的姑娘了，难道你不喜欢她们？还是看上了别的谁？”
“没有没有……”
“骠骑将军，我们羌人是实心眼的，你明明喜欢嘛，喜欢就留下嘛！我们大开羌对你绝对是实心实意的。”
“我知道我知道……”霍去病有点紧张，虽然理论上他知道“献女”常常被游牧民族用来表达友好或者敬畏之意，却不曾想到自己这么快就会遇到这种事，一时还真是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才好，心中不由得埋怨自己，早知道就不该让这两个姑娘过来同坐的，一时不防，现在骑虎难下了……
此刻眼见父女三人都眼睁睁地盯着自己，他明白这个部落刚刚归附，这会儿不能伤了他们的面子，否则谁也说不准会发生什么。思来想去，他只得有些磕巴地解释道：“我的意思是，你们大开羌的心意我领了，但是……问题是我不能受啊！我是出兵打仗的，回兵带上女人成何体统呢……”
勒儿忽然插话道：“并没有让你带上我们回兵啊！”
霍去病一愣，只听勒儿接着说道：“我们也不会跟你回去的，比如草原上来了一匹上好的公马，家里有母马的自然愿意牵来，但是不会让人家把母马给带走的呀，这有问题吗？”
这话说得是如此明白直接，霍去病觉得自己的脸都红了！往四下一看，似乎周围这些羌人都在嘲笑自己……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吧，草原上就是这个风俗，你的顾虑在这里都是可笑的，今天错在一开头，现在……既来之则安之吧。”
勒儿又缠着他追问了，“你说话呀，这有问题吗？”
霍去病咬了一下嘴唇，干脆地说道：“好的，这没有问题。”
勒儿笑了一下，“既然如此，那么……”
霍去病接上了她的话：“那么……我希望齐儿留下来吧。”
勒儿怀疑地看向他，“我呢？”
只见对方一半尴尬一半歉意地答道：“唔……你太小了，我觉得……我觉得没法接受……”
勒儿不可置信地看着他，眼神慢慢地转为委屈而激烈，她猛地一转身，很快就消失在暗夜之中了……
不料第二天一大早，勒儿骑着一匹红马，又神采奕奕地出现在霍去病的眼前了。
“看到大军拔营了，你们今天就要出山了吧？你也要动身了吗？”
她的言行是那么自然，倒让霍去病有点儿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只得说道：“我不着急，大军走得慢，我打算先在这一带转转。”
勒儿道：“那我和姐姐陪着你转啊！这一带我们最熟，就当送送你吧。”说着又转头向齐儿笑道：“对了，恭喜姐姐啊！”
齐儿还是只笑不说话，霍去病也不好说什么，于是三个人都上了马，也不走大道，只沿着一条有水的小山谷逶迤而行。这条路是羌人牧羊的路线，不过一路上并没有遇到羊群，因为这个季节它们都在更高的地方，偶尔抬头仰望，可以看到绿色的山坡上分散着点点白色，那便是羊群的位置了。
不久之后，勒儿指着不远处的一座山口，说道：“你看那里。”
霍去病顺着看去，认出来那正是三个月前自己射中狼牙、救下勒儿的地方，笑了笑没有说话。
勒儿又道：“你知道那座山口叫什么名字吗？”
霍去病摇摇头。
勒儿道：“狼牙口。”（注：狼牙口位于甘肃省山丹县与青海省交界处，附近另有平羌口、扁都口等著名山口）
霍去病不由得笑道：“这是你给起的名字吧？”
勒儿摸着自己颈上的那枚狼牙，理直气壮地答道：“自然是我起的名字，我是大开羌未来的首领，这里的每座山口我都起得名字。”
“好啊，你在这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谁也不敢不听你的。”
不想勒儿的语气却忽然转为幽怨，“唉！才不是呢，昨晚有个人就拒绝了我呢……那个人我第一眼就爱上了他，天天做梦都会梦见他，可是他却不喜欢我，辜负了我的一片真心！”
霍去病没想到她竟会忽然扯到这里，转头一看，只见勒儿的大眼睛里好像有无数的话要诉说，让他的心也不由得少跳了一拍。
“勒儿，你别误会我的意思，我是真的弄不清你到底多大了，我救你的时候明明记得你是个小姑娘，可是你这么古灵精怪的……你说你到底多大了，有没有十五岁？”
勒儿撅起嘴来说道：“哼，我偏不告诉你！”
两个人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尴尬中霍去病一眼看见附近草地上有一片蘑菇，便赶紧说道：“哎，你看那边有好多蘑菇呢，不知道能不能吃？”
勒儿看了一眼，笑道：“这种是能吃的，而且很好吃呢，待我下去摘几个。”
于是她下马摘了几个蘑菇，等她回来正要上马的时候，那匹红马却不知怎的突然受惊了，只见它嘶叫一声，猛地向侧面连跳了几跳，然后撒开四蹄，竟然一阵风似地跑远了。
霍去病本能地要去追这匹马，刚驰出去几步就又兜了回来，怀疑地问道：“你的马是怎么回事？”
很明显是勒儿做了什么小动作，然而她却大大方方地装起可怜来：“我也不知道啊，这马好好的怎么惊跑了呀……这下我可怎么办呀？”
霍去病只得说道：“不要紧，慢慢找总能找得到，现在嘛，先跟你姐姐挤一挤吧。”
“不，我才不要跟姐姐挤呢！”
“怎么？”
勒儿抬头看着他，似笑似嗔地说道：“辜负我的人明明是你呀，让你挨点挤我心里才舒服！”
霍去病一时答不上话来，勒儿也不待他反应过来，早已经敏捷地钻了上来，挤到了他的身前。尴尬的是，她是脸朝着他坐的，不但手环着他的腰，而且腿就搭在他的腿上。
霍去病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对付她什么才好，只得看向齐儿，希望她能管管这个放肆的妹妹，可是齐儿却越落越远，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不来管这边正在发生什么，他只好自己说道：“有你这样骑马的吗？”
勒儿睁大眼睛说道：“我们羌人经常这样骑马呀！是你见得太少了吧？”
霍去病被噎住，马背上一颠簸，他不觉有点口干舌燥，“好吧，算我少见多怪，请你脸朝前好不好？这样子我……不舒服。”
“因为我要问你一个问题，必须得看着你的眼睛，确保你跟我说的是实话。”
“那你快点问吧。”
“好，你听着啊，我是不是你最喜欢的女人？
霍去病立刻摇了摇头，“不是。”
“那么，”勒儿继续问道：“在你喜欢的女人当中，我能不能够排进前十名呢？”
一般的女人都是步步紧逼，而勒儿这一步却一下子退得如此之远，倒让霍去病大有始料未及之感，不由得感到自己是真心喜欢这个女孩子的，这般的聪敏与爽快多么难得啊！不觉便脱口而出道：“能。”
“你没有骗我吧？”
“没有。”
勒儿满意地一笑，“那我姐姐呢？”
霍去病想了想，慢慢地摇了摇头，虽然刚刚共度过一宵，可是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了。
勒儿忽然认真地说道：“我向你保证一件事，将来不管是姐姐有了你的孩子，还是我有了你的孩子，我会一视同仁地教养他们，把我所知道的一切教给他们。”
霍去病听到这里却没有再感到尴尬，而是沉吟了片刻说道：“有件事情我想不明白，你们到底是认真的还是不认真的？”
勒儿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地答道：“你觉得我们不认真，只是因为我们对你没有那些啰哩啰唆的强求而已。”
“什么叫啰哩啰唆的强求？”
“哦，就是你们称作‘礼’的那套做法。”
霍去病微微点头，只听勒儿继续说了下去：“你们汉人觉得我们男女之事太过随意，总是用‘非礼’这个词来形容我们，是吧？其实呢，我们是比你们更认真的，因为我们不昧真心。我心里喜欢又英俊又强壮又聪明又勇敢的男人，这就是我的标准，我宁可去死，也决不会跟不喜欢的人在一起！可是你们汉人的女人呢？本来女人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她们心里真正喜欢的，也是又英俊又强壮又聪明又勇敢的男人，可是她们不敢承认，因为她们嫁人的时候只论富贵，只要男人富贵，她们就愿意以身相许！她们可以跟自己不爱的男人睡在一起，我真奇怪她们为什么没有恶心得吐出来？在我看来她们不是真正的女人，她们一辈子都面对不了自己的真心！”
听到这里，霍去病叹了口气，缓缓地说道：“勒儿，我承认你说的有些道理，不过我也想解释一下。你们这里的生活是非常简单的，可是汉人的生活比你们复杂太多了！一个人富贵与否，其间的差别也太大了，大到你这里根本想象不到的程度。”
“可是那种生活有什么好？女人都不能按照自己的真心选择男人。”
霍去病道：“问题是，让女人都按照自己的真心选择男人，那符合你们条件的男人就太少了！其他的男人怎么办呢？难道白来人世一场吗？所以我们这种生活好就好在，让所有的男人都是有奔头的。”
勒儿听他说完，却没有再说话，只是用手慢慢勾住他的脖子，偎在他的身上若有所思。霍去病看着她近在咫尺的眼睛，问道：“怎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呢？”
勒儿悄声道：“我在想，你现在应该不会回答不能接受我了吧……”
“……我现在回答什么也晚了。”
勒儿扑哧一笑，忽然大声喊道：“姐姐！姐姐！”
走在后面的齐儿遥遥地听见，催马赶了上来，只听勒儿又用羌语大声喊叫了几句，齐儿却又拨马向后面去了。
霍去病问道：“你跟你姐姐说的是什么？”
勒儿嬉笑着答道：“我说的是：‘姐姐请你帮我一个忙，你到后面帮我把着风，这会儿一个人都不许过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