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刚刚在筵席上刻意地离开公主,还不曾走远就遇到了自己的母亲。他相信母亲也注意到了刚才的那一幕,因为自己这个母亲虽然总是嘻嘻哈哈的,但实际上却总是能准确地留意到儿子的位置。
果然,卫少儿托辞有点不舒服,要提前一点离开,要求儿子护送她回府,这样儿子只能陪着她坐到了马车上。
霍去病从军以后,几乎总是住在军营中,很少回城,因此这两年母子俩见面的次数都不算多,更不要说认真地谈话了,今天有这个机会,卫少儿最想跟儿子谈的就是他的婚事。
当时的年轻男子通常在行过冠礼之后议婚,霍去病今年十八岁,与他同岁的年轻人,如果没有特殊情况,一般要到明年才会行冠礼(虚岁二十行冠礼),也就是说现在还不到议婚的时候。按照卫少儿那种满不在乎的性格,她本来是不会这么早就操心的,不过她儿子的情况与别人有点不一样:首先他因为到军中任职,早已经提前行过了冠礼,更重要的是,公主的年龄快要到了,而圣上的意思挺明显的,可是这件事情究竟应该怎么打算,她的儿子却从来没有漏过一句口风,所以她这个当娘的难免会有点心里着急。
此刻车声辘辘,卫少儿没有顾上多聊几句闲话,就抓住时机问起了儿子,“对了,你的婚事也得考虑了,现在城中的名门可都盯着你呢!还好很多人猜测圣上的意思是要让你尚主,若不是大家都在观望圣上,说媒的只怕都要把我的门槛踩破了!可是你究竟是什么打算?还有你今天的做法真让人看不懂!”
母亲一口气不换地说了这么长一串话,霍去病耐心地听完,才侧过脸来,“这有什么看不懂的?我不想尚主。”
“为什么呀,公主有哪里不好呢?”卫少儿虽然一切都看在眼里,但总归还是有点不愿相信。
“也没有哪里不好,但她现在是陛下的爱女,将来还是天子一母同胞的姐姐,迎娶这样一位公主是什么滋味,母亲,您看看二舅就知道了。”
卫少儿一时答不上话来,想了一会儿才说道:“可是你二舅,他只是为人特别谨慎而已,我看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长公主对他还是很客气的。”
她的儿子对这番解释却只是付之一笑,“客气?好吧,也就是客气而已。不客气的话会怎么样?就是张侯那样了。”
他提到的那位“张侯”名叫耏申,是南宫长公主的第二任丈夫,南宫长公主是平阳长公主一母同胞的妹妹,也就是当今天子的二姐。就在去年,因为耏申对长公主“不敬”,长公主与他离了婚,而且连他的侯爵封号也被褫夺了。其实哪有什么大不了的“不敬”?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反正长公主尊贵无比,想跟谁离婚就跟谁离婚而已。(注:南宫公主和亲匈奴是宋朝人的附会之说,《史记》中有汉景帝女儿南宫公主嫁人的记录)
列侯尚主,其实一个“尚”字就概括了所有问题,这既不是门当户对,更没有平等可言。在皇权的庇护下,汉室的公主们享有其他女子不可企及的权利和自由,她们在婚姻中的地位并不是通行的男尊女卑,而是截然相反,尚主的列侯们,必须对这些金枝玉叶们小心伺候。
特别是皇帝的嫡亲姐姐们,更是备极尊荣、权势极大,没有人能管得了她们。像平阳长公主和南宫长公主还算好的,别忘了,还有私生活逾礼越制、毫无顾忌的长公主呢!比如说景帝的姐姐窦太主吧,也就是以前的馆陶长公主,她是当今圣上的姑母,也是前陈皇后的母亲,现已六十余岁了,可是这些年来,她竟一直与一个比自己小三十多岁的美少年公然同居!这位名叫董偃的少年名扬长安城,众人皆呼之为“董君”,按照汉律“奸”乃重罪,况且当今圣上还尊儒术重礼教,可这事连圣上都没法管。
事实俱在,卫少儿也无法反驳儿子,想了半天,她喃喃地说了一句,“其实长公主对你二舅,也是有真情意的。”
她儿子很快地回答道:“情意有也好,没有也好,联姻主要的考虑是政治。但有条底线是,我不打算在自己家里还要俯首称臣。”
卫少儿已经明白儿子的意思了,虽然她也觉得有些遗憾,但其实她的心里还是能够理解和认同的:“这个孩子自幼心高气傲,让他俯首贴耳地去伺候别人,那是根本不可能的。虽然在所有人看来,能被皇家看中意味着无上的恩宠和荣耀,但其实就儿子的性子来说,尚主确实是件风险很大的事情,不尚主反倒更安全些……”
其实,霍去病还只是对母亲说了一半的实话,另外一半他不好讲出来。对他来说,公主们的脾气与傲慢他固然伺候不了,公主们对待男女关系如此普遍的开放态度,也是他所接受不了的。别忘了从小到大,“私生子”这三个字一直困扰着他!虽然他和母亲的关系还算不错,与外婆更是感情亲密,但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确实觉得她们的私生活太随意了……人往往会有一种补偿心理,他越是觉得家里的女性长辈做得不好,他自己的择偶标准就越要反其道而行之,所以他对女人的端庄贞节是格外看重的,判断标准也是格外苛刻的,只不过当着自己母亲的面,这些话他绝对不能说出口来而已。
好在虽然只说了一半实话,也已经达到目的了,母亲能够理解他不想尚主的打算,只是卫少儿还得追问下去,“那么世家名门你考虑过哪家没有?反正看中你的人可是很多呢。”
霍去病笑了笑,“母亲你得弄清楚,看中我的只是他们的女儿。”
卫少儿知道儿子说的其实没错,名门贵族永远也放松不了门第出身这根弦,他们只是觉得霍去病实在非常优秀,所以才非常大度地不计较他的出身罢了。
此时霍去病的口气转冷,“对于世家名门,我就一句话:暂不考虑、放着再说。”
“放到什么时候再说呢?”
“放到没人会再考虑我的出身的时候,放到没人认为与他们联姻是我沾光的时候,放到他们的女儿嫁给我属于高攀的时候。”
卫少儿面带着几分无奈听完,忍不住开了一句玩笑,“那你恐怕也得当上大将军吧,那都得什么时候了!”
霍去病想说“不一定”,不过他看了一眼母亲,只是嘴角动了动。
卫少儿却根本不给自己的儿子留下沉默的时间,又不停地唠叨起来:“又不想尚主,又不想考虑名门,那你到底想怎样呢?哦对了,还有圣上那边该怎么办呢?一旦圣上提出来,你可怎么回话呢?”
“不管他怎么提,我总之不会答应的。”霍去病回答,看了看母亲担忧的神色,又安慰道:“圣上也是我这样的人,大约不会往死里逼我。”
母亲的眼神疑惑不解,他只得进一步解释道:“想想姨母吧,从歌伎而皇后,圣上在乎过谁?不也挺好的吗?”
“圣上哪是能随便学的!”卫少儿笑道,忽然抽了一口凉气,“你你你,你不会是说,你要把你的侍姬……是哪一个?碧云吗?”
她的儿子赶紧说道:“您别紧张,我并没有这种打算。退一万步讲,就算真立了碧云,或者别的谁,又怎么样呢?那些名门闺秀也未必就比她们强。”
卫少儿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傻的,刚才你自己也说,联姻主要的考虑是政治……”
“对。不过您得知道,这只是我的底线,并不是我的追求。”
“你说什么……”母亲迟疑道:“你的追求?”
“我的意思是,”儿子简洁地解释道:“满足我心里的要求就行。”
“我知道你的那些要求……”母亲马上带着自以为熟知儿子的那种口气说了起来,“问题是你的心气太高了!要满足你的条件,有没有这样的人还不好说,就算有这个人,也不知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到……”
霍去病静等母亲的唠叨告一段落,然后答道:“您的意思我明白,但关键是我等得起。”
“什么?”
“我是说,”儿子解释道:“除了这个人,我什么都不缺,所以我等得起。您知道这世上真正敢说自己等得起的人并不多,比如那些需要联姻的人,他们就等不起,不是吗?”
一时母子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在微微摇晃的车厢中,霍去病默默地沉思着,虽然他刚刚说得那么轻松决绝,但那是说给母亲听的,他的心里其实并没有那么笃定。因为他并不知道那个人应该是什么样子,说也说不清楚,想象也想象不出来,他能想象出祁连山里的河水夏天不生蚊子,但是想象不出自己的意中人应该是个什么样子。
更关键的问题是:就算等得起,也不见得一定就会等到啊!
虽然无法对任何人言说,但在内心深处,他还是祈祷老天眷顾自己,不要让自己太过悲惨,不要到最后无奈地跌到那个底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