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山的冬天,白雪覆盖着群峰,山谷中倍添幽静之美,然而刺骨的寒意却也令相思之人倍觉凄凉。屯蒙草堂里面,茶炉上的水壶咕嘟直响,吕老先生放下手里的书册,打量着自己托腮沉思的女徒弟,这孩子最近是着实清减了。
“看来,霍将军是被困在朔方了,若要见面,只有你去看他了。”
师父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素宁抬起头来,眼光一闪,却又犹豫了,正不知该怎么开口,只听师父接着说道:“为师活了这么大岁数,却也从未去过朔方,边塞大漠,神往已久,能跟你一起去看看也不错。”
听到这里,素宁不禁眼圈一红,“师父,谢谢您肯陪着我,不然我一个人真不知道……”她结巴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师父的脸,鼓起勇气说完整了,“真不知道该何以自处。”
师父笑了,“难道为师跟着你就知道了?”
素宁垂下头没有答话,虽然她口中说的是不知道何以自处,但实际上在话音出口的那一刹那,她心里的主意就拿定了:“这一番不是就去看看他,而是从此就留在他的身边了!”
虽然霍去病在信里从不曾跟她商量过,但是她也大体知道了天子的意思是怎么回事,完全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有时候她甚至会自嘲地笑笑:“古礼,天子或诸侯嫁女,以同宗之女为媵,你正好是宗室之女,按照陛下的安排,你将来的地位大约会类似于古时候的媵妾吧……”
在把咸卦覆过来之前,她已经下定决心要拿出勇气去面对所有的考验,面对他亡于阵前的可能,面对他有好几名姬妾的事实,但是她万不曾想到还有一条:不能做他的正室夫人,只能做一个卑微的侧室!
还要去面对吗?又当如何去面对呢……
传说中有个女娲羲皇的上古时代,据说在那个久远的时代里,这世上是没有夫妇关系的,当时的男女之间是怎么回事,现在是无从得知了,但是至少从轩辕黄帝以来,这个尘世上就已经有了夫妇,按照《易经》中的说法,夫妇之道遵循的是“恒”卦,“夫妇之道不可以不久也,故受之以恒。”
恋爱是“咸”卦,从两情相悦到互许终身,咸卦覆过来就变成了恒卦。在易经里,根据咸卦到恒卦的启示,圣人谈到了很多问题,谈到了恒久不已、谈到了从浪漫到清醒、谈到了男主外女主内、也谈到了如何共同担负社会责任……但是,并没有谈到正室侧室的问题,毕竟一般的人伦夫妇也不存在这个问题,这是只有富贵阶层才会有的情形。
不过,尽管没有在恒卦与咸卦中谈及,但是“广大悉备”“穷理尽性”的易经,还是在另外一卦中谈到了媵妾制度,那就是“归妹”卦。出嫁称为“归”,“归妹”的字面意思就是嫁出妹妹,这取的是商代君王帝乙嫁妹的故事,当年的帝乙是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了某诸侯为媵,所以这一卦的取象就涉及到了媵妾制度。那么圣人在这一卦里又是如何说的呢?当年周公在演卦时,一定是看到了这种婚姻存在的隐患和问题,所以归妹这一卦的卦辞就是“征凶,无攸利”。到了孔子的时候,他先是说了一些好话,肯定了这种制度对于繁衍子孙的意义,然而到了最后一句,他终于还是暗示了这种婚姻的结局不妙:“征凶,位不当也,无攸利,柔乘刚也”。
也就是说,正室侧室的情形之所以存在,最初可能是受物质水平的制约,出于繁衍后代的需要,但是到了后来,更多的是因为人心贪欲、世道染污。历代以来,从宫廷到民间,妻妾之争的祸患不断地上演着,既影响着历史的演进,也映射着人性的善恶。就连周公孔子这样先知先觉的圣人,也只能指出这种婚姻的不妙之处而已,对这种制度并没有什么实际的办法,连圣人都没有办法,一个年轻的女子又能有什么办法呢?
但凡事也不能说一点办法都没有,因为遭遇什么样的事情,固然无法取决于自己,但是持守什么样的心念,总还是能够取决于自己的。素宁自幼熟读儒道两家的典籍,焉能不知道归妹“征凶无攸利”呢?又岂会真的以归妹自持呢?
她想过了:“两个人本来是以夫妇互许终身的,即便后来身不由己,在形式上无法做到了,但是在心里面,总还是可以继续以恒卦自持的。”
她也想过了:“以恒卦自持的关键,就是两个人共同去面对一切。不管是遇到了什么事情,都要坦然接受命运,在这个基础上为所当为。若是总觉得自己受到了莫大的委屈,那只能说明还不是恒卦。”
当然,即便她把这些都想过了,即便她饱读诗书明理通达,即便她对自己和对方都有信心,但有的时候当她独坐灯前,心里面还是会忽然一酸,眼泪还是会潸然而下。
每到这种独自垂泪的时刻,她也只能劝自己想开些了:“很委屈对吗?没有他你说不定还去和亲呢,你看是做单于的正室比较不委屈,还是做单于的侧室比较不委屈呢……你就当自己是受恩深重、无以为报吧!今生已许,无论如何陪伴着他,知道此中的苦了,下一辈子再不要爱就是了!”
在收拾行囊时,她已经做好了不再回来的准备,黯然神伤地跟南山的一草一木默默告别。她在这里待了十多年,如今只当自己出嫁了,唯一可安慰的,就是父母都已不在了,不会为他们的女儿感到难受了……
有好几次,她想鼓起勇气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但是每每临到开口又犹豫了。“师父、叔父、师兄弟们,他们这般厚爱于你,而今你却不待六礼而嫁,这个归宿岂能不令他们觉得伤心!还有这些天真的孩子们,他们还全都以为你即将风光地出嫁,又该如何向他们解释你的处境和决定……”
立春之前,师徒二人启程了。朔方城距离长安将近两千里,越向北行,越见山川萧条、景物迥异。车声辘辘,一连走了二十多天,一路都是冰雪交加、行路艰难,想来此时的长安城里该要下头场春雨了吧,但在接近朔方郡的地方,天空中还是飘着漫天的雪花。
这天早上用餐时,听说此处已经临近朔方郡,素宁心中很是兴奋,可是再一打听,其实离郡治所在还有两百来里!只得继续赶路,眼看到了中午,天气依然十分阴冷,她在车中抱着手炉取暖,忽然间觉得车身一晃,马车停住了。
她的心中猛地一动,此情此景似乎很熟悉!立刻揭开车帘向外望去,果然看到霍去病就站在不远之处的路边,只见他拍了拍身边的朔方界碑,对车夫说道:“麻烦你再往前多赶几步。”
马车又往前走了几步,过了界碑。霍去病径直走过来,眼睛热切地盯着素宁,不过开口却是:“怎么不见吕老先生?”
素宁一直紧紧地望着他的眼睛,一时之间好像什么都忘了,听到这么一问,想了好久才想起来:“啊?对了,师父想去看一处古迹……他说自己骑马去就行,晚上跟我会合……”
说到这里她总算明白过来了,“哦!师父他是……”
对方接话:“是故意走开的,怕我们拘束。”
“可是他怎么知道你会在这里等我呢?我自己都没有想到。”
“你师父是性情中人,自然知道。”
“嗯,师父是性情中人,言外之意我不是了?”
“你大冷天的赶两千里路来看我,如何不是?”说到这里,不知道是不是风吹雪花飘进了眼睛,两个人的视线都已经模糊了。
这个季节天黑得早,一行人早早就在驿馆安顿了下来,此处驿馆也很简陋,只是三四间矮小的土胚房子,幸好霍去病提前安排人扎起了帐篷,否则当真住不开。此时吕老先生也已经赶了上来,大家见礼后围着火盆落座。
霍去病在吕老先生面前执礼甚恭,素宁刚想要执壶斟茶,又被他抢在前面。他一边斟茶一边说道:“这地方就是这样,刚置郡没有几年,郡治那边也很简陋,委屈你们了。”
吕老先生慢慢地喝了一口茶,开口问道:“你们俩谈得如何了?”
两个人不由得对视一眼,这种问题怎么回答呢?情话绵绵而已,又能谈得如何?
“我是说你们的正事,谈得怎么样了啊?”吕老先生看了看两个人的神色,又问了一句。
两个人都黯然了下来,十个多月没见了,先互诉一下相思总是可以的吧!何况这个正事,正是他们不愿意去面对的事情。
霍去病想了想,就此把自己的打算说出来也好,因此片刻犹豫之后,正了正神色就要开口,不料吕老先生却打住了他,“霍将军的意思我能猜到,你大约是要待下次战后,再说服圣上接受你的婚事,是这样吗?”
霍去病点了点头,吕老先生道:“这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你们两个真的想继续等下去吗?”
素宁的眼泪已经落了下来,“不,我不能再等他下一次出征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呢?”师父问道。
素宁咬了咬牙,也顾不得那么多了,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
她正要开口,师父却忽然说道:“你等一下,我先考你一个问题。”
素宁一怔,只听师父问道:“你可知天子的女儿为什么称为‘公主’?”
猛然听师父问出来这样一个问题,素宁是完全愣住了,她看了霍去病一眼,对方赶紧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她只好擦擦眼泪,努力地想了一下,才有点期期艾艾地答道:“好像,是取天子不亲为主婚的意思吧,诸侯王的女儿称‘翁主’,翁者父也,就是父亲为之主婚了。”
“嗯,看来读过的书还多少记得点。”吕老先生点了点头,“那么我再问你,天子连自己的女儿都不亲为主婚,难道还要为你主婚吗?要为冠军侯主婚吗?再进一步说,《周礼》也好、《仪礼》也好,礼经之中关于婚礼的条款,又有哪一条说的是只有天子点头你们才能结发呢?”
听到这里,两个人突然间都有柳暗花明之感,一时呆在那里反应不过来。
吕老先生看着素宁继续说道:“只要遵循礼制、正式地行过婚礼,霍将军和你就是结发夫妻。当然了,若是天子不知道,你就得不到天子的诰封,就没有夫人的称号、没有命妇的地位,这对你来说,是现在就需要的吗?”
素宁终于反应了过来,连忙无限欢喜地说道:“不需要!”
霍去病也连忙说道:“素宁可能要委屈几年,以后圣上一定会诰封的。”
素宁赶紧拦住他的话,“我不需要什么诰命,我只要有你的人就够了……”
吕老先生打住了徒弟的话,“这么说不对,君子素其位而行,该有的你也不要往外推!不过等一等是可以的。”
此刻霍去病的兴奋真是难以言表,他总算想过来了,原来自己的婚事不禀知圣上也是可以合于礼法的!只要合于礼法,谁还管他同意不同意呢!连杀人这么大的事情他都没有把自己怎么样,私下婚娶除了让他更加生气一点儿,又能拿自己有什么办法!就算他想收拾自己,已经流放这么久了,还能再怎么收拾?再收拾就没法上战场了,单于还在漠北等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