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永和郑光正说着话,霍去病走出来了。看到自家这位将军大半夜地被人叫醒,现在居然双眸闪闪发亮,赵永还没觉出什么,郑光就不由得心中暗笑。
霍去病看到他的神色,也多少有点不好意思,不过还是用平常语气开口问道:“呃,还有什么别的情况吗?”
他是想问问郑光是不是亲自见到了素宁,又不好意思直说,所以绕了点弯子。郑光自然意会得,只好说:“那个信,是刘府转送过来的。”
眼看着将军眼中露出一抹失望,郑光只想赶紧找点别的话来说说,可是一下子想不到什么合适的话题,急切间脱口说道:“哦还有,我在府里时,听说杏云姑娘死了。”
霍去病的脸色一下子变得灰暗起来,“……怎么死的?”
“真成了乌鸦嘴了!”郑光在心里后悔不迭,口中只得答道:“好像是病死的。”
“病死的……”霍去病只觉得心中一阵痛悔。当初她被关起来时,曾经苦苦哀求再见自己一面,可是自己觉得恶心,想也没想就拒绝了。虽说汉律犯奸有罪,但自己也不是真的打算治罪,只是不愿意去面对这件事而已。没想到后来一件事情接着一件,就把这事给忘干净了!早知今日,当初把她逐出去就好了,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回过神来,看着郑光说道:“好久没见你了,吃饭了吗?自己到前面找点吃的,吃完了咱们聊会儿。”
郑光遵命去找吃的了,霍去病仰头看了看月亮,忍不住叹了一口气:“我这身上,又多背了一条人命啊……”
赵永却不理解,何至于这样不安呢?那个狗杂种还是自己亲手捏死的呢,死有应得,自己可不觉得背了什么人命!于是便在旁边瓮声瓮气地说道:“将军,咱们背多少人命还能挨个算吗?咱们在战场上,哪一回不是杀得血葫芦瓢似的!”
霍去病说道:“我没算战场。战场上杀人,都是为国为民,不是为杀而杀,我不会心中不安。”
赵永甚为赞成地说道:“那是,咱们杀的都是该杀的。”
霍去病道:“这么说也绝对了点,咱们成排的箭矢射过去,谁又能保证一个人也不错杀?但很多时候也是事出无奈,战场上的账没法细算……总之,杀敌我是不会心中不安的。至于杏云,她是在禁闭中病死的,我虽然懊悔,但也不是太过不安。”
赵永满意地点了点头,霍去病则不再说话了,只是继续看着月亮沉思。尽管身边站的是自己最信任的亲兵,但是他真正的心事还是没有办法讲出来的。
真正让他心中不安的那条人命,其实是李敢。
毕竟那是他亲手杀死的,而且是曾经的部下和战友啊!他并不后悔亲自出手的那个举动,但是确实心中不安。
“你为什么那么久都想不出万全之策?为什么要拖到形势急转直下?”他问过自己很多次,可是也没有什么用了。
这些日子里,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起李敢最后驰向树丛的那一幕,那时候的李敢,正在欢欣鼓舞地喊着:“射中了吗?”
那样一员骁将,当时却是毫无防备的啊!弦响三声,而那支箭穿心而过……
本来他早已看惯了太多的鲜血与死亡,本来一箭穿心也并不是什么出奇的死法,可是这次他做不到心无挂碍,所以这幅画面总是在他的眼前挥之不去。
有一晚他正在睡梦中,却忽然感到一阵尖锐剧烈的疼痛,从后背直到前胸!他被直接痛醒,一坐而起,在黑暗中紧紧地攥着被褥,有一刻几乎不能呼吸。他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也无法开口唤人,只能用尽全部力气强忍着,一时间只觉得全身冷汗淋漓……
可是忽然之间,痛感却又消失了!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以至于他都说不清刚才的感觉到底是真是幻。
他没有燃灯,在黑暗中疑惑着倒回了枕上,发觉贴身的衣服已经湿透了。
这次痛感留下的印象深刻而清晰,在他的脑海中挥之不去,他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那是一种贯穿痛,一箭穿心,应该就是那种痛法……
郑光吃完东西回来了,看到将军表情郁郁地沉思着,便悄悄地站在一边没敢说话。霍去病又想了一会儿心思,开口向他问道:“这次路上走了几天?”
“走了七天。”郑光终究体会不到对方心情的沉重与复杂,此刻一说起路上,倒想起了一件事,“将军,我在路上听到一个说法,真让人气愤不过!”
“什么说法?”
“哦,是前两天在驿站打尖,一个酸溜溜的文官坐我对面,胡说八道了一通。他说,卫霍被称作名将纯属浪得虚名,卫霍只是侥幸取胜,认真论起军事才能,根本无法与从前的名将相比!卫霍加在一起才歼灭了十七万人,当年的白起,长平一战就是四十万人!廉颇破燕,也是数十万人,最厉害的是项羽,彭城一战灭掉高祖五十六万大军!”
霍去病本来心情不好,然而听到这里已是笑了起来,说道:“这有什么气不过的?这根本就不值得一驳。照他的说法,不就是杀人越多战功越大吗?按杀人数记功,那是士兵的方式,看来他也就这么点见识了!对于名将来说,军事的才能要体现在战争的胜利上,军威的强大要体现在国家的安宁上,跟杀人多少完全是两码事!”
郑光道:“将军说的是,当时我就是急着赶路,没顾得上驳斥他,可这两天一想起来就气不顺,等回去的时候一定要找着他,好好地跟他讲讲这个理!”
霍去病道:“夏虫不可语冰,跟他们有什么理好讲呢?要做事的人,谁还不被泼点脏水?这种人就是心思邪僻,你讲破了嘴他们也听不进去。”
“属下也知道犯不着跟他们讲道理,可不讲又总是有点气不过!”
看他这么放不下,霍去病只好笑道:“那这么着吧,他讲歪理,你也跟他讲歪理!他不是说项羽最厉害吗?你就说,最后项羽没有打赢高祖吧?高祖又没有打赢匈奴吧?匈奴又没有打赢卫霍吧?”
对面两人听到此处,一齐哈哈大笑起来。
霍去病也笑了一会儿,他是真心地觉得自己这两年长进了,以前听到别人的攻击和诋毁,自己只是出于高傲而不予理睬,但心里还是免不了要恼怒的。而现在已经没问题了,如今再被人挑毛病,自己尽管还做不到心生欢喜,但至少可以不生烦恼了。
其实那些专门挑毛病的人,他们也有他们的角度,在他们看来,事情真的就是那样的!所以你根本不要指望能够说服他们,跟他们是讲不通道理的。挑刺者的才华也许很不错,知道的东西也可能挺多,某些观点也可能很吸引人,但是,这种人除了给别人挑挑毛病,总是难以真正地成就什么事情,因为他们这种能量的层级还是太低了。真正做事的人,完全不需要搭理他们,当然了,如果你更加高明的话,还是应当以慈悲来摄受他们的。
片刻之后,霍去病收起了笑容,思索着说道:“不过此人的话倒是提醒了我,自战国以来这种按照斩首数来计算军功的办法,确实需要改改才好。别的不说,首先这种计功方式就会引导人去捉对厮杀,非常容易陷入缠斗!想来李广将军生前,未必不是受这种引导太深的缘故。”
郑光也叹道:“是啊,越想斩首记功,越无法斩够数目,打来打去一辈子,斩首数还是不够!”
霍去病却立刻否定了他的说法,“其实未必是真的不够,以李将军之勇,而且他周围也不乏勇猛之辈,怎么可能斩不够数目呢?说到底,他们就是没有取得最后的胜利,因此没有机会留下来打扫战场而已。咱们那个打法,斩首数就是实际歼敌数,而李将军那个打法,斩首数却肯定会少于实际歼敌数,歼敌也许挺多,可他没有机会清点带走,就不能算在军功里了!匈奴人却是心知肚明的,不然也不会叫他‘飞将军’了。”
赵永和郑光听到这里都是默默点头,是啊,一个匈奴人口中的“飞将军”,一辈子竟然总是达不到斩首记功的标准,这其中岂能没有原因?匈奴人是何等的彪悍尚武,他们的“飞将军”是随便叫的吗?但关键还是要看战斗的胜负,李广个人虽然是第一勇将,可是他的战术打法并不对头,每逢大战必然败北,不管斩首多少他都没机会打扫战场,因此终身不得封侯,这并没有冤枉了他。然而抛去这些大战,李广曾经历任七个边郡的太守,前后数十年为国戍边,真正是贡献巨大、精神可贵,所以,对于他这样一个优点弱点都非常突出的人物,评价必须同时看到这两方面,否则就很容易失之于偏颇。
霍去病一边继续考虑着军功爵赏的问题,一边在院中随意地踱步,耳中听得赵永压低声音问自己的老伙伴:“最近回家看过了?两家都挺好的?”
郑光也低声答道:“都挺好的。”
霍去病知道他们所谓的两家,一家是指郑光自家,另一家是指他的邻居家。郑光是北地郡的世家兵,他同村还有一家也是如此,当年两家的儿子一起从军,随大将军卫青战于漠南。那个同乡就战死在漠南了,不幸他留在家乡务农的兄弟竟也早死,郑光此后一直照顾他家父母,跟照顾自家老人一样。
“这是人家的袍泽之情啊……”一念及此,霍去病的心中不免又是微微一痛。
他赶紧转开思路,抬头看了一会儿天空,夜空深蓝幽暗,有些很少忆起的往事,此刻都如烟云一般浮上了心头。
他忽然说道:“你们这一拨,应该是河西第一战死得最多吧,少了八个。”
他提到河西第一战,郑光和赵永都有些意外,不知这位将军好端端的,没事提那个干什么。对他们来说,那一战的惨烈已经是很久远的往事,久远得早就模糊了,模糊得似乎跟自己没有关系。实际上对于死亡,这些久经沙场的军人们早就已经麻木了,他们所关心的,还是每天怎么好好活着。
对于那些战死了的人,他们也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把那些人给遗忘了,在喝酒的时候,他们还会提起谁谁怎么样,就好像那个谁谁根本没有埋骨荒野,而是还好端端地活着似的,或许这就是他们纪念的方式吧。
霍去病又道:“说起来,你们都救过我好多次,也不知道给我挡了多少箭矢,要不是你们,我也活不到今天……”
听到这里,对面这两位早就麻木了的粗人,终于也都有些眼眶发热。郑光说道:“那是将军你自己厉害,我们也不是总能跟在边上的……”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斟酌了一下自己的措辞,又继续说道:“以后,将军你更要多加小心,平时一定要多注意,匈奴人说不准还有什么花样!”
霍去病微微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当心的,然后继续站在院中,并没有回屋休息的意思。
赵永和郑光对视了一眼,他们俩心里都有点纳闷,“将军今天怎么了?怎么跟我们有这么多的话?”
他们当然很难体会到,骠骑将军已经在这个地方待了半年了,他的心情一直并不好,他的身边连一个能说说话的人都没有!而且,原本这个月就是他的婚期了……
这种处境,换了谁都不会好受的,霍去病之所以找自己的老亲兵聊天,也是因为他实在憋闷得有些难受。
此刻的他已经感到心里舒展一些了,见眼前的气氛似乎有些沉闷,便笑了笑换了个话题:“明天你们两个是要出去喝酒吧?”
这个话题换对了,赵永马上就兴奋地看着郑光说道:“明天我轮休,等你公事办完,咱们两个喝酒去!”
军旅之人多半好酒,这也是自古就有的事情了。也许酒能激发勇气,也许酒能代表血性,总之军中之人总是有无数的理由去喝酒,壮行要喝酒,庆功更要喝酒,思家也要喝酒,团聚还要喝酒!好在那个时侯他们喝的都是黄酒,喝过量了最多误事,还不至于太伤身体。
霍去病很清楚自己的这些手下好酒,他也承认酒确实很有气氛,确实很能助兴,不然他也不会在河西留下酒泉那段故事。不过他本人却是并不好饮的,在他看来,好酒贪杯就是好酒贪杯,能老老实实承认自己贪杯的人,人品还没有问题,还有些非要把贪杯说成是豪迈的人,人品就不怎么样了……
耳听着赵永和郑光对于明天痛痛快快喝上几杯的期待,他并没有插话,他是真的不理解为什么有人会喜欢那种晕晕乎乎的感觉,而他甚至是畏惧那种感觉的。酒逢知己?一醉方休?也就是这些大兵干得出来,作为身负三军性命的主将,他还是习惯于随时保持绝对的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