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韵七子下葬,追封文惠夫人,冯季唐封永安侯。
这样的大喜大悲,让皇帝看起来憔悴了不少,嘴边的青色胡渣也无暇去理会,就那样任由它生长着,短短三日看起来苍老了许多。
此刻正值日暮十分,皇帝坐在紫宸殿桃树下的石桌前,雕花盘龙酒壶中是新酿的桂花酒,花酒香甜,余香醇厚,几米外都能闻到四溢的香气,可喝在皇帝口中却带着莫名的苦涩,像是甜的过了头的苦,难喝极了,皇帝却一杯接着一杯喝着。分明是夏日的暖风,吹在他的身上却倍显萧条,可笑偌大的后宫,能让他安心坐一坐的,也就只有这紫宸殿了。
邓绥从屋中出来,手中拿着一件黑色的大氅,她也知道这是夏日,却莫名的觉得凉,心凉身也凉。
“你来了。”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虽是笑着,声音却低低沉沉的。
邓绥走到皇帝的身后,将大氅披到了皇帝的身上:“虽是夏日,日头落了风还是有些凉。”
皇帝抓住她轻落在肩头的手,皇帝的手掌带着温热的气息,而邓绥的手,冰凉的如同冬日的石桌:“绥儿,你说,朕是不是从前心狠手辣的事做的太多,如今老天都报复在了朕身边人的身上?”
邓绥知道皇帝说的是窦家的事,皇帝年少时窦太后专政,把持朝政不肯归还,朝野内外一片混杂,皇帝夺回政权后,迫令太后兄弟窦宪窦景一行人自杀,此刻的皇帝还不知道自己并非太后亲生子,所以心中没有一日放下过诛杀舅父的愧疚感,久而久之就变成了对太后的愧疚,虽将太后请入长乐宫,但日日前去探望,太后却常常闭门不见。
“窦氏专权,陛下此举并非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天下百姓民生大计,陛下当日若不忍心下手,此刻还不知要横生多少祸事,殃及多少百姓,即便真有报应,也不该报在陛下身上。”邓绥手掌轻抚在皇帝的肩上。
就像一阵秋风,吹开了皇帝心上积压的尘埃,即便未全部吹走,却也清爽了不少,皇帝又倒了一杯酒,一滴未剩的倒进了口中:“短短两年间,朕身边少了三个人,还有一个是皇子的生母。”
邓绥抬了抬头,将眼眶中刚涌出来的温热逼了回去,封庶人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别人,钟良人,文惠夫人,她们却是因为陷入了这个巨大的泥泞旋涡不能自拔,最终将自己折了进去。
她能做的,只有从身后抱住皇帝,即便是再强大的人,有的时候也需要一个肩膀,短暂的靠一靠,喘一口气。
皇帝长叹了一口气,靠在了邓绥的身上,往事过眼云烟,却清晰无比的一个个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累了,这个皇位,自幼他就从未想过,是太后一直将他当成未来皇帝培养,他没有选择的余地,也没有抗拒的能力。而当他可以选择的时候,他就只能选择天下,选择承继大汉,他全心系在民生大计之上,朝政刚刚波澜平静,后宫却发生了这么多事。
邓绥拿过皇帝手中又要倒酒的酒壶:“陛下不能再喝了。”
“没事,桂花酒不醉人。”皇帝笑着说道。
那笑声中带着飘忽的伤感,邓绥将酒壶拿了过来,尽数洒落在了桃花树下:“陛下不想醉,这壶中便是烈酒,也不会醉,若是想醉,便是清茶也会醉的。”
随着壶落在地上,邓绥转身坐到了一旁的石桌上:“陛下,师父说过,逝者不可追,生者长思之。挽香已经走了,钟姐姐也走了,妾会永远陪着陛下的,胜儿也会。”
五年后。
日子一日日过去,转瞬已是五年,这些年,皇帝明知道皇后做的许多事,却不能将其废黜,因为皇后做事向来不留痕迹,没有丝毫证据,即便他是皇帝也不能废黜一国之后,还是出自阴家的皇后,但也已经暗中命郑众去搜集证据,费劲千辛万苦只得一点证据,而元公主,已封为脩武长公主,名刘保。
邓绥依旧是宠冠六宫的贤夫人,与十六七岁的青涩不同,邓绥出落的端庄妩媚,万事皆恪守礼仪又不失风趣,皇帝对邓绥越发喜爱,甚至竟常常不知该如何宠爱才好。连昔日皇帝心中最放不下的惜夫人也黯然失色,难与邓绥抗衡,更不用说其他众妃嫔了。
文惠夫人的死,谁都不知道是皇后动的手脚,本想将失亲的皇子抱给惜夫人养,却未想皇帝直接将大皇子抱到了未央宫,养在了邓绥名下,邓绥平白无故便多了一个儿子,这让皇后心中压力倍增,皇后宠爱日渐衰落,阴府大夫人与老夫人皆暗自忧心,皇后外祖母邓朱入宫,与后密谋巫蛊之事。
邓绥坐在席上,看着外面漆黑的一颗星子也没有的天夜空,皇帝已经连着几日歇在了宣室殿,晚膳时听郑众说,皇帝这些日子常下半夜才睡,邓绥越想心中越是不安,不知怎么,就是觉得极为不安,怎么也睡不着。
“之锦。”
“夫人。”之锦上前问道。
邓绥抚着胸口,深吸了一口气:“陪我去宣室殿。”
“美人,都这么晚了,陛下怕是已经就寝了。”之锦劝道。
“无妨,若陛下就寝了,咱们再回来。”邓绥总觉得哪里不对,胸口滞闷的难受。
刚出了未央宫的宫门,常跟在郑众身边的内侍满来慌张的跑了过来,额头鼻翼尽是汗珠,见了邓绥脚步还未站住就跪了下来:“贤夫人!”
“怎么了!”邓绥赶紧上前问道。
“陛下吐血了!”
邓绥手猛地一抖,提起裙子就向宣室殿跑去,胸口的滞闷全变成了急切,恨不得立刻跑到宣室殿,未央宫是离宣誓殿最近的宫殿,邓绥也是第一个到的,几乎是疯了似的跑到了皇帝的寝殿,急切的看向何太医:“陛下怎么样了!”
“陛下这几日一直为杂事烦忧,急火攻心,又劳心劳力,致使心血耗损,积劳成疾,今夜又这么晚还未睡,所以便晕了过去。”
邓绥急道:“陛下何时能醒!”
何太医犹豫着:“微臣...微臣不知,陛下何时能醒。”
“胡太医呢!宣胡太医!”邓绥看着周围独不见老成持重的胡太医,赶紧叫人去请。
胡太医早已从太医院赶来,奈何年老体迈走的到底是慢了些:“老臣见过贤夫人!”
“快别多礼了!快给陛下瞧瞧!”邓绥焦急的说道,手中的帕子已经攥成了一团。
胡太医上前把过脉后,颇为担忧的道:“陛下积劳成疾,老臣只能开药尽力一试,能不能醒过来,就看老天了!”
胡太医沉重的叹息更像是叹在了邓绥的心上,压得她透不过起来。
皇后与一众嫔妃匆匆赶来,皇后听到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不是皇帝如何了,而是若这次皇帝出了什么事,皇位将传到哪个皇子手中,宫中的皇子只有邓绥的儿子,想到这皇后不禁加快了脚下的速度,不消一会儿便到了宣室殿。
“陛下怎么样了?何时能醒?”
“太医说尽力开药,陛下何时能醒,还不知道。”邓绥低着头说道,眼中急的快掉眼泪。
皇后看了众人一眼:“今日起,众宫中轮流侍疾,今夜便由本宫守着,贤夫人,你宫中有皇子要照看,就不必侍疾了。”
邓绥抬头看向皇后,自然是不愿的,皇帝这个样子,她如何能安心在宫中待着,郑众站在一旁道:“皇后娘娘,陛下晕倒之前,让微臣叫贤夫人来,留下侍疾。”
皇后皱着眉转头看向郑众:“陛下说的?”
“是,微臣不敢假传圣旨,殿内宫人皆可作证。”
“本宫自然信得过你的话,可这样一来,大皇子怎么办?”皇后发难。
“皇后娘娘放心,妾常去未央宫,与大皇子很合得来,这些日子,大皇子便住在广明殿吧。”周美人上前笑着说道。
邓绥投去一瞥感激的目光,周美人淡笑回应,皇后冷冷的:“大皇子有人照顾便好,有什么事随时通知本宫。”
“诺。”郑众躬身道。
皇后走了两步转头看向邓绥:“贤夫人若是坚持不住了便换人来。”
“诺,妾知道了。”邓绥欠身行礼,转身拿过宫人递来的方巾,上前擦着皇帝额上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