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草原送别离去之人的歌声,随着风传入睡在黑暗中的左贤王耳中。
木虏,木虏,木虏……不管身处何处,阿珈兰的声音永远这么温柔,她的笑容也那么美丽,像草原上升起的月亮。就算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难以磨灭的痕迹,她还是那个阿珈兰。
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来见她?这样就不会在这么短暂的相聚后便是永别。为什么不肯早一点正视楼嘉?那也不会这么迟才知道楼嘉的心意?为什么——这个世上再也不会有人同阿珈兰与楼嘉一样,值得自己付出一切。
匈奴的左贤王,一人之下的护于,他拥有这些荣誉长达半辈子的人生。可是当他将这些都牢牢握在手中时,想要一起分享的人都已不见。
亮了……紧闭的双眼漆黑一片竟然瞬间亮了,是谁违背命令点燃灯火?
左贤王睁开双眼,看到灯下燃火的模糊人影。她穿着红色的衣服,像火焰——但是渐渐才发现这个火焰好柔。
“护于,不去送阿珈兰吗?”蔡琰点亮灯火后,走到左贤王的身边。
左贤王抹干略有湿润的眼眶,转头看着蔡琰脱口而出:“你好像很喜欢微红的颜色。像是落日。”
蔡琰微笑着说:“是晨曦。在我们汉人的眼中,晨曦的微光比落日余晖更加美好。”
“我不是说不准人进来吗?看门的都是废物。”左贤王忽大吼,可是根本没有怒火。
蔡琰似乎已经接受左贤王这古怪的脾气,微笑着说:“左蠡向谷王把他们都叫开,好像觉得我一个人就够。”
“混账。”左贤王在骂出这句话之后,整个人都放松下去再也不能强装:“也就他敢这样。”
蔡琰继续微笑着:“纳鲁怎么样?她没事吧?”
左贤王抬眼看着蔡琰,说:“我让她会东王庭。可笑,她竟然说会等你回去。”
蔡琰还是微笑,她有多久没有这样淡然微笑?回忆一下过去,最后一个这样,好像是在卫凯去世的时候。本来过去对蔡琰来说只有抛弃这一种选择,但是现在才明白,有回忆才能活的更好——因为没有人想要悲惨生活重现。
“你的笑,和阿珈兰好像。”左贤王幽幽的开口:“你现在敢这样面对我,笿儿木说了不少话吧。”
左贤王没有生气,反倒觉得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很好:“阿珈兰离开后,知道我过去的人,也只有他一个。”
“还有我。”蔡琰迫切的补上这一句,生怕自己会被这个男人遗忘。
左贤王看着蔡琰恐慌的样子,问:“你以为这是好事吗?”
蔡琰摇头:“但是,你再也不会让我逃走。不会让一个知道你过去的汉人从你身边逃离。”
“看来你很明白。”左贤王从床榻上下来,让蔡琰坐着:“我的确不会再让你逃走,但是你想逃,我也没有办法。”
如今的蔡琰,怎么还会想着逃走?爱情可以让人放弃一切原则,包括骄傲。以前的蔡琰虽然聪明,但是没有爱过。现在的蔡琰知道所做的一切是愚蠢的,但是却明白卫凯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就算回到汉朝,我也没有家。”蔡琰很平静的说:“而在匈奴短短三年,我却找到了家。我为什么要回去?”
“你有家的感觉吗?”左贤王惊愕的看着蔡琰问。
蔡琰回避左贤王的目光,微笑着垂下头:“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蔡琰用汉家的语言说出这段名句。她不知道左贤王能不能听懂,只是想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来。内心不安的她,面前出现一只手。
“和我回东王庭。”左贤王,面色凝重,好像思考很久才说出这句话。
不是命令,但也不是请求,只是一句普通的话,自然伸出的手。但是为了这个,似乎已经等了好久。
“我喜欢胡笳的声音。”蔡琰伸出手搭上左贤王的手,抬头与他对视,说出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然而,这是蔡琰的承诺——胡笳,不仅是胡笳。
晨曦唤醒草原,也照亮了回归东王庭的队伍。不论春夏秋冬四季更迭的草原上的每一个事物,都彰显着这广袤土地的一切。
阿珈兰的葬礼结束后,左贤王也立刻启程。鲁莎玛已经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左贤王让她收拾东西跟着蔡琰一起回到东王庭。
出发前,左贤王与蔡琰来到嘠奇部落外欣赏晨光。蔡琰怀有身孕,两人只能散步。
“你记得我的名字了吗?护于?”蔡琰觉得不说话气氛很尴尬,而且她好想确认身边的这个男人。说来也可笑,聪慧的蔡琰竟然有朝一日也要学着揣测旁人心意。
左贤王似乎并不知道身边蔡琰的用意,痛快干脆的说:“阿琰。”毫不拖泥带水,非常有草原人的性格。
尽管没有在左贤王的语气中听出什么,蔡琰也很满意的笑了,并且大胆的问下去:“那护于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吗?”
蔡琰看着左贤王,恨不得把自己的双眼贴到他浅色的眼仁上,好想得到自己心中的那个答案。
“东王庭外,俘虏。”左贤王在看到蔡琰注视自己的神情后,有好好的思考这个问题。最终还是只能想到这里。
蔡琰虽然失望,但这个答案已经很不容易啦。可是想到后面自己要问的问题,蔡琰心里也在打鼓。
“那楼嘉是谁?护于还记得吗?”不想破坏气氛的蔡琰最终还是问出这个问题,目不斜视的看着左贤王的反应,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细节。
左贤王并未生气,只是面目很凝重:“为什么你不能像其他女人一样以我顺心为目的?”蔡琰之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也不能说。
左贤王停下悠闲的步伐,用渴望看穿眼前女人的热切双眸看着蔡琰:“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为了楼嘉才拥有的。”
左蠡向谷王说的没错,这样蔡琰也可以放心。至少这个令人猜不透的左贤王,如今有一点她是猜对的。
“可是……”左贤王也开始像他最讨厌的汉人一样慢慢悠悠、支支吾吾的:“当我拥有后,她和阿珈兰都不再了。”
蔡琰第一次感受到左贤王在向自己吐露内心,哪怕是悲伤的事情,也无所谓。她真心希望以后能够让成为左贤王毫无顾忌放松的存在。
左贤王看着蔡琰所言的美好晨曦,说:“小的时候,我父亲对我说过‘有牺牲必定有收获。’反过来,想要拥有就必须失去。”
经历过悲欢离合的蔡琰,应该认同这句话。但是从左贤王口中说出这样的话,她不要认同。
“父亲为了让我生活的好,离开我;母亲为了保护我,离开我;阿珈兰为了我不被人左右,离开我……而楼嘉为了不让我失去威望,离开我。”
左贤王回忆这些过去并没有悲伤,还看开不少:“失去这些,我得到我所追求的。可是得到后,我失去保护珍惜之人的资格。”
“有时候我在想,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能够留住的人。随着时间,人会变、会老、会死去,只是先后问题。”
听到左贤王的话,蔡琰想起曾经对世界悲观到封闭的自己,发觉过去好可笑。
“照你这么说,这世上所有的东西都是转瞬即逝的?就因为短暂,什么都不要了吗?”蔡琰无法再听左贤王说下去,也不想看到这个不正常的左贤王。
“人的生命很短暂,汉人与匈奴人都一样。也正因人的生命短暂,谁都想不同凡响。世事无常,不改变是不符合规律的,只要记住拥有过的美好和不变的情义。”
左贤王奇怪的看着蔡琰,问:“你们汉人对人生这么豁达吗?那为什么还要争抢?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
蔡琰惊奇左贤王竟然还会说出这么有文采的话,着实愣了一下。不过也是,自己看不透面前这个男人。
“我看着传承数百年的汉朝一天一天腐败颓废,我看着自己的家族由盛转衰,我看着我曾经的好友变得冷面无情,我看着自己的丈夫死在我的面前。”
蔡琰回想着自己的过去,说:“为了自保,我将这些过去全部都抛弃,封闭自己。但后来我才发现,有悲惨回忆会让人更加懂得珍惜。而且,在这些回忆里,也有欢笑,也不是失去了就什么都没有。”
左贤王听着蔡琰用过去劝解自己的话,心中竟然有酸楚的感觉,好奇怪。
蔡琰一想起过去,眼泪控制不住的涌出:“大汉朝行将就木,但还是不断出现安乐天下的人士;蔡家衰败,但蔡家的骄傲有我记得;物是人非,心还是那颗稚嫩无暇的心;人迹灭绝,他的感情我会永远记得。我能够代替很多人活着。”
“楼嘉是爱你的,一直都是。”阿珈兰的话重新出现在左贤王的耳边。他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楼嘉的对镯还在自己的胸前,那份感情消失了吗?
活了大半辈子,竟然现在才开始看开,难怪当他说祜古渠是个长不大的孩子时,祜古渠也会说他是个孩子。
“所以,你才不想死?”左贤王看着蔡琰,想起初次见面时她的举动。
虽然那段过去对蔡琰来说一点都不美丽,但是那是属于他们之间的回忆。
“我不会死。”蔡琰的双眸如晨曦一般,带着满满的自信与坚定,说出这句话:“我绝对不会死。”
“我们走吧。”够了,真的够了,不需要再说下去。左贤王已经明白面前这个汉家女人是什么样的人,不需要更多。
冉冉升起的艳阳,照亮回归东王庭的道路。但请记住,阳光之下必有阴影。
迎着阳光的方向,看着归去的队伍,低缓的山坡上,所望的一切那么辽阔。天空、大地,仿佛一拳大小的心也变得被同化。
两匹马,两个人,注视着缓缓前行的队伍,明亮如水的双眸仿佛时刻都能滴下清澈的露滴。
边塞之地,普通汉人的装束,毫无装点的面庞,无法遮掩住两名女子倾城倾国的容貌。可是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较年长的女子,一双眸惯看秋月春风,显然学会掩藏,名貂蝉。另一双则满是对未知的好奇与自信的倔强,名桥慕苏。
尽带哀愁的貂蝉不忍再看归去的队伍,转向天际。在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睁不开双眼之前,及时转头看着身边目光依旧追随远去队伍的桥慕苏。
桥慕苏那好奇、自信、倔强的目光,貂蝉已经想不起是什么时候被自己弄丢的。
“那就是蔡琰吗?”桥慕苏的声音还很稚嫩,转头询问貂蝉。在她心中,貂蝉什么都知道。
貂蝉不愿再去看那依靠着左贤王、越走越远的淡红衣色女子,放眼望去无边的风中草原。
“是的,蔡琰。蔡邕的女儿,我唯一对不起的人。”貂蝉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仿佛世上没有任何波澜。
桥慕苏微微眯起双眼,好奇同时也不解的问:“唯一对不起?”
尽管早已学会掩藏,貂蝉依然满怀眷恋望着被风吹拂的空旷草原,说:“再过不久,这片草原会飘起美丽的雪花,渐渐变成无边无际的雪白世界。”
“雪白?”桥慕苏虽然觉得可惜,但也不悲观:“我很少看到雪,但雨也不错啊。”
“姐姐,你想起过去了吗?”桥慕苏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少女,她可是丝毫不逊色于貂蝉的:“你说你放心不下,现在可以放心了吗?”
貂蝉深情的望着这片天地,长长的吸气,说:“我认识蔡琰的时候,也是这种季节。我看到她是有钱人的女儿,故意撞上她还装晕,趁机留在家里不走。”想起过往,貂蝉应该是充满歉疚的,却只能风轻云淡的一带而过,甚至戏谑。
放心了吗?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貂蝉的笑容看上去那么落寞。但是谁的笑容从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当自己还是那个在雪白世界中转动如血般红裙的女孩,她的笑容那么真切。
貂蝉掉转马头,桥慕苏也跟着。在飞奔离开这片土地的时候,貂蝉的脸上带着笑容,不似虚假落寞的笑,是满足。
“慕苏,你有难以忘怀的事情吗?”貂蝉的笑颜,令桥慕苏不敢轻易回答这个问题。
桥慕苏回头留恋那早已不是晨曦的天际。她们现在是背对阳光行走的人,难以忘怀的应该是迎着阳光的画面。
桥慕苏还不明白,却发现一只雄鹰闯入视线——搏击,划亮了天际,冲击着人心。
望一望黄河冰塞川,雄鹰展翅振苍天。
看一看长江起波澜,谁掀乱世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