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府,卫起随在贾陆身后,立在湟水浊流之畔。
河边候着一架车马,看来便是贾陆给卫起送行用的。
卫起面容有些倦意,眼中却带着些许愧色,拱手道:“劳烦贾工部为晚辈操劳隐瞒,还用自己的家车送晚辈回京。”
贾陆也不回头,只是望着江水,长长叹了一口气,却并不回答那句客气言语,只是看着江水,意兴缺缺地道:“湟水自古几易其道,却不知道这番治理过后,又将归于何处?”
卫起听出贾陆话中之意,答道:“无论河道如何,总是归于大海的。”
贾陆闻言,点了点头,道:“但这湟水自古泥沙太多,经年累月,便将河床垫高,如此一来,虽然屡修堤坝,但依然不免处处溃堤,形成灾害啊!以浊流为喻,人亦如是,诸般恶行便如同水中之沙一般,久淤则会为灾啊。”说着连连摇头。原来贾陆与刘士奇交好,但听得刘士奇言说这胡忠贤入世太深,偏用权谋,便有意留心查看。他这几日探查卫起言行,深觉此子论述宏阔,着眼往往在乎大局,不由得也是喜爱,相处几日下来,竟然有将卫起当作小友之意。但隐约之中,也察觉他用世过深,于是临别之际,便想劝说于卫起。
卫起岂能不知贾陆苦心,他这几日与贾陆相处,只觉此人全无朝中一品大员架势,心心念念,便是治理河灾,不由得也是心生钦佩。他此时已然洗去“胡忠贤”相貌,去了“刘士奇”装束,在这远离玄都之处,竟似乎反而找回了那个落魄书生的傲骨,倒与贾陆一路言谈不忌。此刻卫起心有乾坤,当下道:“晚辈曾听闻一位刘姓前辈的一番高论,言道长江与湟水均泽被了沿岸子民,但长江水清,湟水水浊,难倒能废湟水而取长江乎?”说罢拱手低头,神态恭敬。
贾陆听闻此说,不觉一震,手上不由得摸上了自己胡须,失声笑道:“喔……真不料你小子还有这等反驳话语!说得不错,唉,长江不能废,湟水自然也不能废啊!可是……”说着眼神悠悠,又看向了汹涌湟水。
卫起面色一整,道:“自古水分清浊,为官自也分为清浊,浊流泛滥需治,清流泛滥也需要治,只是治理之法,或筑堤,或分流,或引导,或移民,总是要因地制宜的。但几日相处,贾工部让小子眼界开了不少!”
贾陆闻言,奇道:“此话怎讲?”
卫起答道:“晚辈见过贾工部之前,只觉世上为官者,必因利而趋之,不相信世间有因事而为官之人。贾工部非为朝中权势,只是心系湟水治理,做的是造福万民,遗惠百代的事业,如此为官,着实让晚辈佩服。晚辈心中将贾工部当作一事之师,请受晚辈一拜。”说话间,长身拜下。
贾陆伸手扶起卫起,叹道:“我虽愿湟水疏浚,此后不再有灾情,但奈何……”
卫起这时从怀中取出一副薄薄书函,递给贾陆道:“这几日路上与贾工部聊到治水之事,您曾言道如今河道中泥沙不断淤阻便是治水中的最大难处。晚辈无知,记在心中,寻思良久,总算想到了一个方法。晚辈于水利一道仅算初涉,本不该妄言,但晚辈曾听一位潘姓长者提及一个“束水攻沙”的设想,此时便不害臊,班门弄斧一番了。古来为了缓和水势,往往要拓宽河道,而这“束水攻沙”之法便反而要收束河道,让河水流速加快,用自身水力冲刷泥沙入海之法。晚辈略懂些数术,便将其法大致写在其中,贾工部若不嫌弃晚辈,可将此法聊做笑柄,看了解闷。”说罢一拱手,看向贾陆。
贾陆往日治水,均是秉承了传自大禹的“疏”与“堵”的理念,却何尝想过用这为害不小的河水自发地将泥沙冲走之策?他听了此言,不觉双眼冒光,连忙翻开卫起书函,却见上面墨迹淋漓,确是这几日手书,上面自“蓄清刷黄”起,文字绘图足有十余章之多,显然是废了一番心力。
贾陆默然翻了数页,渐渐双目生光,忽然合上书函,对卫起长长一躬身,道:“卫小友,你才是老夫的一事之师啊!”
卫起听闻贾陆称他为“卫小友”,一时心中繁杂,当下伸手将贾陆拉起,问道:“贾老哥,却不知卫起何处漏了破绽,泄了自己的身份?”
贾陆笑了笑,复又叹道:“都是些陈年往事了,不提也罢!不过小友放心,老夫与你的长辈乃是故人,自也将你看做子侄辈。老夫断不会将你的身份透与他人的!”说着一挥手,将道旁车帘拉开,道:“时候不早了,卫小友,你所图谋不小,此后身在玄都,万事都要留心,做哥哥的没法帮你,你自己还要多多保重。对了,记住恪守你今日所言。”
卫起情知离别难免,当下抬足上车,转身对贾陆道:“卫起记得了!”
忽律律一声催马,长堤之畔,老尚书目送着青年的车马,隐去在山影之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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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昌北,白狼寨中,张白狼灵堂之前,荒木叟梗着脖子,呆呆看着堂中灵台。
半晌,一滴老泪从他脸颊上滑下,滚过皱纹密布的嘴角,落在地上。
他嘴角微颤,喃喃道:“定国、显儿……这么多年,原来你们便是守在这儿啊!”说罢忽然转过身,佝偻脊背,缓缓前行,口中道:“罢了,你们一个个,都有自己的坚持,却不知道,有何人记挂于你们,又有何人伤痛于你们……唉!”一声叹息过后,老人家连连摇头,身影中充满了萧瑟之意。
一旁的杨忠这时道:“医老莫要难受了。”一句话说完,却又不知要如何接下去。
荒木叟老眼微斜,看向杨忠,道:“医老?怕是有十多年没人这么叫我了!杀胡刀这几年在蜀地可是威名远扬啊,也亏得还记得我老头子。想当年……”说到这“想当年”三字时,荒木叟身上微微一抖,目中充满回忆,道:“嘿嘿,那时候你还是个小西儿,满怀志向上京来考武进士,与张定国便是同届,后来不料在翠云楼上争夺巧娘而大打出手,最后却被那林逸之拔得头筹……”说着眼神回转,又是愣愣地看着灵位出神。
杨忠听得荒木叟提及自己少年往事,不由得面上一红,当下大笑掩饰道:“没想到医老还记得我那些破事,此地寒冷,我们先去聚义厅中喝酒吧,我这老腰这些年越发不中用了,今日难得还能遇到当年大齐国手,医老定要给我这把老骨头活活血啊。”说着忽然转头朝一旁的泪流满面的张大胆挤了挤眼。
张大胆懂了杨忠意思,哽咽着哈哈一笑,大手一伸,搭在荒木叟肩膀上,接着身子一拦,挡住荒木叟视线道:“荒木……爷爷,我老子是你的小辈,你自然便是我的爷爷,老子我知道我老子若是在天有灵,也希望看见咱们爷孙喝酒开心,不希望……嗨……不希望那个……”说着又是两行长泪滚滚而下。
荒木叟见状,轻轻拍了拍张大胆的脊背,转身对杨忠道:“你说有酒?便去喝些吧,总算是遇见了故人。”说着一笼衣服,便向聚义厅中走去。
项尤儿等这几日均是在聚义厅中商议事务,故而聚义厅也颇为温暖。这时寨中头领多已随着项尤儿下山而去,便只留下耿忠儿与刘壮实镇守寨门,寨中也便只有男丁五十余人,加上妇孺七八十人,众人皆有巡寨堆土任务,倒反而让这聚义厅显得空旷无比。
此时荒木叟与杨忠、张大胆三方坐定,杨忠将温好的酒各递了一坛与荒木叟和张大胆,自己抱了一壶,便张口大喝起来。张大胆有样学样,也不管荒木叟,抱起酒坛也是就口便喝。这时却听得荒木叟将酒坛放在一边,冷冷道:“老西儿,你天冷的时候,疼的应该不是腰吧,应该是这儿吧……”说着伸手指了指胸颈之间的“中府穴”,又伸手去火盆上取暖,道:“你这套刀法,原本名叫杀虎刀吧,只不过因为你有个同在武川的弟兄飙将李虎,所以才将别号改了的吧。不过,其实你这杀虎刀一开始也不叫杀虎刀吧。”
说话间,荒木叟将手搭上了杨忠腕脉,闭目片刻,道:“嗯,我所猜不错,你这杀虎刀刀势威猛难收,若是久练,刚劲必然反震手少阴肺经,而其中,中府穴受震最多,长此以往,一旦寒气投入,便会使你胸腹间憋闷不已!故而一开始的称呼便是“煞府刀”,但后来代代相传,如今便成了杀胡刀了。”说着忽然手上翻转,指尖沿着少商、鱼际、太渊、经渠、列缺诸般穴位一路点上,便是已然在替杨忠按穴了。
杨忠初时还待推脱,但不料荒木叟的劲力到达穴位,他全身潜力似乎都被搅动起来一般,浑然没了言语的余暇,只顾调息定气,便连酒坛子都滚到了一旁。便这般半盏茶时分,杨忠忽然大吼一声,面色由红转青,渐渐回归本色,长出了一口气后,对荒木叟拱手道:“医老果然妙手啊,杨某觉得好受多了!”
荒木叟点了点头,道:“唉,我这番功夫,只是能减缓你一时伤痛而已,你此后用刀之时,宜多收三分劲力,还有,此后这酒,便也戒了吧……”
杨忠听到此,胡子一竖,两手连摇道:“要不得,要不得!杨某平生乐事,便是杀强敌与饮烈酒,医老这是要了我老西儿的命了也!”
荒木叟看他拒绝的坚决,颇有孩子气,不由得也是一笑,心中却已然暖了几分。
却听得杨忠问道:“医老,方才你帮我梳通手少阴肺经,用力有激有缓、有推有拔,从前俺练真气,都是一味冲关而下的,却与医老之法不同。”他此番问话,实是藏着想要荒木叟将方才那套手法传与他的念头,因此话语中颇有推崇。
荒木叟看出杨忠意思,叹了一口气道:“世人皆以为经络是行气的脉络,但却不知,这气为阳者,是为何会循着经络流转的!”说着他抬起面前酒,浅浅喝了一口,似乎是没料到这酒如此之辣,喘了几口气之后,又道:“人之躯壳,其实恰似天地世界,期间或有山川丘陵,或有河流湖泊,其中例如气海,便如同藏气之所,再如涌泉,便似是喷泉之窍。作为医者,不过是使得这人体的天地之间,该通畅处通畅,该协调处协调罢了。但世上妄人颇多,非要移山填海,不自量力,逆天而行,岂能不病?唉……”
杨忠乍听闻这番天地医道,不由得心中肃然一凛。他平素虽说是伤病纠缠,但惯于战阵,多少也有些讳疾忌医,本来他今日求教,多少也有分散荒木叟哀痛之意。但却不料听的这老者一番言语,杨忠顿觉心中颇有所悟,他却不知,荒木叟在木系一道的修行,已然达到了第五层的“尔顺”境界,所言之事所解之道已然到了“顺者自然”的层次。
却说医道虽被列为黄老,但这木系魂力的境界划分却是用孔夫子的人生履历来对应,盖因医道亦是扶正逆天之术,且悬壶之意颇有济世的使命之感,实与儒家暗合相契而已。再者这世间三教九流若是溯源之处,儒道本为一脉,便连孔夫子也是学礼于老聃,因此医道与儒道相符自也是当然,甚至于就算佛家的药师经中都有“佛是大医王”之说,均是把医国医世与医人相通了,此是旁话。
却说聚义厅上,烈酒将凉之时,杨忠正在沉思,却忽听得一个急促之极的脚步声忽然闯入,耿忠儿大声结巴叫到:“不……不好了……有人攻……攻寨来了!”
杨忠闻言,冷哼一声,问到:“是荀府那些小狗吗?终于来了……”说话间眉头紧皱,手已然按在了旁边杀虎刀的刀柄上,双脚也不见动作,便已然长身而起,接着转头看向张大胆,沉声问道:“准备好了没?”
张大胆闷着头大大灌了一口酒,狠狠点了点头,两行热泪却顿时涌了出来。
耿忠儿一抹额头上的汗珠,急道:“不……不……幽焉……说……说姓吕。”他这时一心急,话就更说不利索了,只急得他双手连搓。
杨忠正待再问,这时荒木叟忽然皱眉说道:“来的是吕焕先!”
杨忠听闻“吕焕先”这三字,不由得浑身一震,当下提起杀虎刀,惨笑回头对荒木叟道:“医老,您保重,老西儿我早想会一会那吕焕先了!”说到最后,豪气又升上胸臆,大步走到聚义厅外,翻身上马。张大胆默默则扛起了大石磨盘,紧随其后。
荒木叟目送杨忠离去,摇头一笑,抬起了面前酒,饮了一口。
今日或许便会死了吧!
逃了一辈子,他此刻已然比旁人老了许多,也寂寥许多。
总是送人走,有什么意思!
逆天延命,真不如顺而魂销啊!
荒木叟目光转向灵堂方向,似乎看透了世间一般。
一股豪气也隐隐在他胸中燃起。
“唉,看来是老得昏聩了,居然开始想死了呢……”荒木叟浅饮自嘲。
脑中忽然想起那句“黄沙瀚海,恣意纵横”,荒木叟嘴角微微扬起,随手打了一个响指,不远处的松树上,忽然孤零零地绽放了一朵梅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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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近科学》:“偃术,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机关传动技术,在中国文化的早期时代,便有先民不断开发,其中佼佼者,如春秋时期的车芸、水镜,秦汉时期的班大师、唐朝的谢衣和乐无异……”
(注1:本章中提及的“束水攻沙”策略乃是明朝万历七年(1579年),由当时的水力学家潘季驯提出的,此法对明代以后的治河工作产生深远影响,有效的改善了黄河河床深度。不少水利史研究者和水利工作者都以极为钦佩的心情对潘季驯的贡献作出过很高的评价。
注2:本章中提到的“黄河长江不能偏废”理论源于著名编剧刘和平先生所著《大明王朝156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