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阿狗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柱子看来对这一带比较熟,带着他找到一个岩洞,两个人钻了进去。还好,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什么野兽。他们俩摸索着找了一些干柴铺在地上,就这样躺上去,好歹避开寒冷的地气。可是冷气还是透过树枝缝隙浸上来,冻得人瑟瑟发抖。阿狗尽量蜷缩着身体,好聚集一些热气。
家人到底逃出来没有?如果逃出来了,这会儿他们会在哪里?这么冷的天,他们怎么熬过去。爹娘年纪都大了,荷花又小,只有十四岁,万一走散了,以后怎么活下去。他听到洞外边此时北风呼啸,恐怕又下大雪了吧!他心里更熬煎了。
“唉!”旁边的柱子叹了口气。
“你没睡着?”阿狗说。
“嗯!你也没睡着?”柱子说,那边的树枝响了几下,好像柱子翻了个身吧。
“怎么睡得着!”阿狗也叹了一口气。
两个人都沉默了,想着心事。
一会儿,柱子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这回又是哪里的兵!”
阿狗说:“谁知道!年年都这样,人还有没有活路了!这世道,还是死了算了。”
“胡说,好死不如赖活着。谁敢说你日后不会过上好日子。”柱子说。
阿狗冷笑了一下,“好日子?就咱们这样的还想过好日子?只要不死,就感谢老天的大恩大德了。”
“前头的瞎子,你还记着没?那几年他过成什么样?那次村子被抢,他爹和他媳妇都给打死了。可是你看他现在,多牛!穿金戴银的,有个漂亮女人跟着,还有几个手下的。上次回来你又不是没见过。”
“他不是当土匪了吗?”阿狗说。
“管他当什么!只要能活下去,哪怕杀人呢!这世道你也看见了,你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掉,就看你怎么选了。反正我想清楚了,在乱世求生就得心狠,我也想上山去当土匪。你去不去?”
阿狗不说话了。他何尝不明白柱子说的话是对的,可是他心里还有挂牵,他的家人还不知道怎么样呢!再说,在他心里,土匪不管多风光,总是被大家所唾弃的,就像——就像跳进粪池子里捞金子,金子是捞到手了,可是你也臭了。他心里一直很排斥土匪。
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是活下去重要,还是名声重要?好像很多人已经当土匪了,除了那个瞎子,还有村里的牛二,张三,他们都当了土匪,而且活得有滋有味的,也没人敢欺负了,这不挺好吗?
可是——他心里还是拗不过来。
“你到底怎么办?”柱子问他。
阿狗想了一下,说:“我不去,我还得回去找家人。你要去你去吧。”
“要不等天亮了,我跟你一起回去,如果找到了,你们一家人团聚,如果找不到,你就跟我上山当土匪。去他娘的,杀人放火,吃肉喝酒,嘿!只要能享受一回,就算马上死了,也不枉活这一辈子。”
“再说吧。”阿狗嘀咕了一声。
“那咱们就这样说定了,天一亮咱们就回村。”柱子说。
也不知道这一晚上他们是怎么过来的,冻得要死,又惊又怕,还担心家人,神经绷得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犯困了,迷迷糊糊睡过去。
睁开眼,洞外边已经亮了。阿狗一咕噜爬起来,喊:“柱子,赶紧起来!”猛地站起来,却差点儿摔倒,原来全身早冻麻了。他赶紧浑身搓了一阵子,活动着。
柱子也起来了,冻得直发抖,说:“他娘的,这天气,简直要把人冻死了。”跑到洞口,探出头去看看,说:“****的,还是这么冷。”
“赶紧走,回村去。”阿狗说。
“真要回去?”柱子说。
“你走吧,我回去。”阿狗就往洞外走。
柱子一把拉住他,说:“你可想清楚了,回去要是那群野兽没走,你可就是自投罗网了,好运气不会来两回。”
阿狗一把甩开他的手,说:“要是他们没走,我就跟他们拼了,干死一个够本,干死两个算赚了。我有弯刀。”他往腰间一拍,可是腰间空空的,哪里有弯刀的影子。
柱子还要说什么,阿狗一把推开他,说:“走开走开,没空跟你说。死就死逑!”匆匆往村里跑去。
村里早已成了一片废墟。
那群兵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已经走了,只留下满村烧焦的灰炭,满村的残壁断垣,在凛冽的北风中瑟瑟发抖着,似乎还没从惊魂中醒过来。
地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
“爹!娘!”阿狗一下子急了,大声喊道。
“荷花!你们在哪里?”没有人应声。
阿狗翻起一个僵硬的尸体,是李三爷,地上一滩血,已经凝固,人已经成了干灰色的。
阿狗轻轻放下李三爷,他吓得浑身发抖,可是又不得不一个个翻开尸体,翻一个,不是,再翻一个,还不是,烟灰将这些尸体的衣服弄得土灰,已经分不清到底是什么颜色。
他心里越来越恐惧,每一次翻动尸体,都害怕是一张最熟悉的面孔。
差不多都翻遍了,并没有找到家人,一个都没有。
莫非,他们已经逃脱了?阿狗心里升起一丝希望。不管怎么样,只要没找见,就有希望。
他把村里找了个遍,都没有找到。他抬头看看四周,往日那个安详温馨的小村子,这会儿早已没了一丝生气。往日那些可爱的村民们,这会儿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作孽啊!真是作孽!老天啊,你一定要惩罚那些作恶的野兽。
旁边是一间已经倒塌的屋子,这是田四家的。田四,这个爱笑爱玩的小伙子,已经死了,死在十几步外的一口井边。他的身体伏在井沿上,不知道是想跳进井中,还是被那群野兽拉到了那里。
阿狗心里一阵难过。他看看屋子,几根木头滚落出来,茅草翻飞,土块到处都是。茅草下——茅草下露出一只脚。
当阿狗的目光落在那只鞋上时,他心里猛地一跳。那只鞋太熟悉了,不正是荷花穿的吗?
阿狗颤抖着走上去,他的心汩汩地跳,几乎要跳出胸膛。一根木头压在那条腿上,阿狗使劲儿抬着木头,木头那么沉,他的手冻得僵硬,怎么也抬不动。
“啊——”阿狗大声哭喊着,使出全身力气,终于把木头挪到一边,他流着眼泪,慢慢拨开伏在尸体上的茅草。整个人顿时露出来了。
不是荷花,是田四的妹妹田妞。她跟荷花从小玩儿到大,是一对非常要好的姐妹。这个只有十三四岁的可怜的孩子,此时全身僵硬,肚子被剖开,肠肠肚肚流了一地。
阿狗再也忍不住了,跑到一边哇哇地干呕起来。
天杀的强盗,老子要杀了你。阿狗红着眼,像个疯子一般满村寻找着。终于在一棵大树底下找到了,那个死去的兵被人抛弃在这里,身上的盔甲已经不见了。
阿狗四下看看,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弯刀,昨天在跟人搏斗的时候,刀掉落在地上。阿狗一把抓起刀,咬着牙走向那个兵,他心中有无限的怒火,这一刻,他也要做魔鬼,做野兽。
他看着那个冰冷的尸体,眼里闪过一丝凶残的光,他咽了一口唾沫,扬起刀,狠狠地向尸体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