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人迷姐姐还曾在一次看诊时向我透露,活在这个复杂的社会底下,千万千万要小心男人赠予女人香水背后所暗藏的预谋。若男人赠给女人POISION毒药,便是要女人的肌肤喝下他偷偷放下去的难以化解的蚀骨情毒。
虽然我和万人迷是好姐妹,但我知道,她的记忆库里还有许多深埋不愿坦露的往事,压抑在极深极深之处,旁人碰触不得,因此我加倍谨慎,每次问诊时都小心翼翼地,好几回当我快问出什么端倪时,万人迷姐姐却又机敏地绕了弯。关于万人迷的过往,我目前所能从她口中得知的,只有职业的部分:生病前经营一家专供女人消费的精品店,专卖化妆品,香水,皮包,衣饰配件,胸罩内裤与进口高跟鞋。打扮有独特品味的万人迷姐姐,正是经营这家女人精品店作风强悍的老板娘,每过一季就独自出国跑单帮挑选货色,而且她还擅长化妆,除了新娘造型以外,小说电影连续剧里头的角色,一样也难她不倒。所以她像怪盗亚森罗苹那样精通的“易容术”,在我们这伙人里,可是相当相当出名的。
“怎么?小李飞刀你不爱?”见我沈思不作反应,万人迷姐姐又立即追问一句,鼻儿则出现一丝询问的紧张,眼神也开始显露邑郁。
“不不,小李飞刀很帅啦……”我安抚性质地回答。我知道当万人迷出现这样的神情反应时,便是某种充满味道的记忆正突然牵动她的情绪,开始咬啮她充满紧张的身体。就像辛晓琪的那首歌曲吧:想念你的笑,想念你的外套,想念你白色袜子和你身上的味道……曾经,医院外的桂花香惹得万人迷姐姐泪眼婆娑,鼻儿酸楚,由此我想,一定有一卷充满往事回忆的录音带放置在她脑中许多年,虽然我是个心理医生,但一段时间以来我还找不到将这卷录音带完全播放出来的诀窍,这也许是我在这几年繁忙的医事生活中缺乏一个恋情的缘故。
端起杯子正想辍饮一口卡布其诺咖啡的顷刻,我脑中倏地闪过急救黑双手插在外衣口袋来回于医院长廊走着的姿影,还有他经过身边时发梢淡淡透出的海伦仙度香。遂吞吞吐吐询问:“万人迷姐姐,你说,现在的男人中,会不会有人爱慕某一种……某一种……某一种特殊典型的女人?”
万人迷听了瞟我一眼,挪挪玲珑丰满的身躯,一腿翘个老高,风情万种地说道:“哪种特殊典型的女人?你倒是说说看。我这爱情顾问包准给你出个上好主意,放心啦!我可不收顾问费!请说吧!”
我疑虑了一下,然后慎重回答:“是……等待急救的疯女人。”
“什么?”
“……疯女人,等待急救的疯女人。”我咬咬唇,重新回答一次,并感到嘴唇上头浮出一道爱丽丝梦游奇境的梦幻麻辣……
记得那场谈话是停格在万人迷困惑的双眼以及倒抽一口气的鼻儿特写镜头。我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出那样的傻问题,因为我一直想知道,到底急救黑记忆里那个若隐若现的女主角是何方神圣?她和急救黑是什么关系?敏感,细致,聪明,美丽,而又拥有一身活力肌肤,有着浑身神秘感应力的女子?真是个谜样的女人啊,她从事什么职业?他们之间经历了什么样的往事?我忍不住不断猜想。
基于医师的职业病及女人处于某种状态下的小小嫉妒心,我刻意地为这名最佳女主角想象雕塑一番,使她成为一个较不具竞争威胁力的对手——一个古怪麻烦有着吓人毛病的怪女人,因为疯了,于是逃亡,终于消失在地球上,飞到月亮上去了!喔喔,原来,原来急救黑是想急救嫦娥?那个嗜吃药丸就一飞冲天的古老女神?
当然,从急救黑那一陷入记忆就深情款款的耳朵表情来推理判断,我所编造的粗糙想象,断断不可能会是他生命经历中所谓的真实情节。急救黑怎么可能会想急救嫦娥呢?我实在很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微弱而又奋力的呼吸声,怎会被急救黑的双耳收藏着?
还记得半年前,当急救黑初入医院时,告诉我说他得了一种一听到呼吸声就想要急救某人的怪病。当他第一次被我的另一个病人,孤独门,领着来见我时,我就知道他的病挺麻烦的,孤独门告诉我说,急救黑向来喜欢编造奇奇怪怪的故事引人注目,耳朵也常听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声音。
据孤独门描述,急救黑以前曾当过几年中医师,精通传统医疗,成天专注于探触病人的身体,是个尽责的好医生,但因他突然间得了这种怪病,常出现令人匪夷所思的状况,没有一家医院敢再用他。
窗外的落叶仍持续一片片凌乱飞舞,我暂时松弛一下稍微紧绷的肌肤,刻意干咳两声,以一名女医师专业节制的语调,叫唤正坐在我对面闭眼倾听声音的急救黑,但急救黑却不理睬我,依旧闭紧双目,兀自摸着胸前幻想中的那东西,两耳大方地动了动。
一个故事里隐藏着千百种声音,一种声音里又有无数个求诊的病人正在着急。每个故事最末,急救黑总喜欢如此结尾,然后,不忘加上一个ENDING手势——整理好胸前的第二颗钮扣,再碰触一下双耳,并以某种经过专业训练而显得轻巧的姿势,缓缓举起健壮沈稳的右手,将那幻想中一直带在身上的东西,轻轻放回他厚实的胸脯前,继续专注聆听,旁人似乎永远也无法理解的神秘声音。
我记得好几次我曾看到他蹲坐在病床角落里,双手珍贵地紧握住胸前那个虚幻时空中的无形听诊器。尤其令人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口中还会哼唱些听来并非出自当代的歌曲旋律,若纯粹出于直觉,我猜想……那些乐音的流传年代,应该是…“唐朝”吧。
有山,有水,有鸟鸣,有诗人,有游侠,有高僧,有青楼艳妓,有应考士人,有安史之乱,有玄武门之变,有敦煌壁画,有胡旋舞,有大唐国威,有制礼作乐的……唐朝。
“唐朝?”连我也无法理解自己这甚为奇妙的直觉。急救黑反覆哼颂的音律怎会是唐朝的歌曲呢?他的记忆世界似乎比其他人来得“拉长时空”。或者,因为他以前是一名精通中国传统医疗的中医师缘故?还是他有喜爱国乐的雅好?……呀,我又突然心生怀疑了,也许他和那位呼吸微弱的女病人,曾一起度过一个聆听音乐会而互相定情的情人节……
唉,我是怎么了,自从染上了雷兰妮病毒之后,近来在医院里一见到急救黑的面,我就忍不住胡思乱想,猜疑频频,我难道除了作恶梦,渴望包尿布,忍不住想拥抱人之外,还罹患了什么病症了?但我实在挺想知道急救黑究竟遭遇过什么坎坷的往事?才三十出头的他,为何有时像个成熟专情的绅士如千面女郎的秋经理,有时又像个充满活力的大男孩如汤姆历险记里的汤姆,哈克?有时话语中充满说书玄机,像爱丽丝梦游奇境里面那个颠倒着说话的毛毛虫人?有时却又双耳垂丧,表情苍凉,彷如电影第六感生死缘中那希望藉由人身而体验一番喜怒哀乐的死神?……
自从我患了“N种人格出入身体自由表演”的怪病以后,似乎我看急救黑的角度也跟着起了改变了,人间世界真实身份是为我病人的急救黑,在今天这多采多姿,多重时空相叠的周末,从一位男病患变为我记忆中那些幻想世界里的多名白马王子,与我一同在充满情调的咖啡厅里演出王子与公主相会的罗曼史!
“海伦凯乐……三重苦的海伦凯乐……小棠,你知道吗?有人曾经问过她:”如果让你在眼睛,耳朵,嘴巴三种之中选择一项知觉来恢复,你要选择哪一种?你知道海伦凯乐选择哪一种吗?”急救黑突然张开眼睛直楞楞地盯住我,他问这话之后漂浮在空气里的残留声音中,传出一种浸泡在某些痛苦回忆里的苦涩味道。
“那一种?亲爱的秋经理。”我将双手谨慎地摆放在餐桌上,用力强忍住他的哀伤眼神所自然牵引我一股拥抱冲动的身体感受,故作冷静地****。
“是,耳朵。”
急救黑答得简短有力,一脸挚诚。一瞬间,我发现他的双耳长度,似乎已随着窗外的落叶声声拉到了极为遥远而又深邃难辨的远方。
合上眼帘,我感受窗外树影的移动,一边沈浸在月光的点点朦胧。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变,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记得多年以前,曾有过一位带着吉他拿着花束的男同学,直挺挺地站在迷蒙的月光底下,为站在即将关闭的女生宿舍大门前穿着纯白长裙无忧微笑的我,哼唱过这首动听的歌……
无忧的校园,社窝的火锅,奔放的舞会,浪漫的歌声,混过的考试,满腔的梦想,纯白的连身长裙……
原来连挽留青春的黄昏亦无奈消逝,换作寂寥的月儿来悄悄上演,擅长与病人记忆交谈的我,一个在“小疯天网络诊疗室”中远近驰名的疯医师,偷偷在铺满绿色软布巾的餐桌底下,抬起自己修长的左小腿,向地板轻点几下南瓜车里灰姑娘所遗留下来的细长鞋跟,一边端详急救黑的双耳反应,由衷期盼这会是个敲开急救黑紧锁心门的清脆声响,如同睡美人从梦中苏醒以后,一记夜晚温柔敲响恋爱序曲的叮叮应门声……
“好听,好听……”当月光轻轻抹过他的脸庞时,急救黑突然开心地笑了。然后摸着胸前那只幻想中的听诊器,他眯起眼睛,朝远处的月亮,缓缓伸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