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城，红楼，收魂阁的某处。
一个白衣女子将墨笔在鱼洗中细细洗过三遍，然后恭敬的递给前面的那个黑衣女子。
“娘，笔已经准备好了。”
“丫头，今天如何这样快，不过娘现在还没想好。”黑衣女子笑得有些意味深长。
“娘呀，资料我都给你找来了。”
“啪”一声轻响，厚厚的一叠资料压在桌上，让人感觉是相当的充实。
白衣女子把第一页展开，首先露出一幅落魄的中年汉子的画像，身上披着一袭天青色的粗缎麻衣，长得也不漂亮，甚至可以说是有些粗俗，在武林城中像这样的人随意一抓就能抓一堆，好像实在是浪费了京城中天下第一丹青妙手柳如龙的描龙圣手。只是在左下角上有两个铁划银钩般的小字，不容置疑的证明了这个人与其它人的不同之处。
杨铮。
这两个字绝不是柳如龙所擅长的龙飞凤舞的狂草，而是很稳健的四平八稳的正楷，正直的和写这两个字的人一样。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想，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目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偶像。而无论是对于武林、还是朝廷来说，这个人都是一个不可或缺的存在，一个令年轻人热血沸腾，引以为自豪和努力的存在。
当然最重要的也许还有如下星光璀璨的光环的存在。
天下第一高手。
天下第一神捕。
皇上结拜的义兄。
南群王。
……
这其中的每一个都是常人努力一辈子也难以启及的目标，但他好像在无意间就将所有的光环都归入己有，实在让许多人觉得世事为何如此不公。
于是更多想早日成名的的年轻侠少，成名侠客，当然还要更多邪恶的组织、神秘的杀手都不会放过他。
站在别人的肩头会看的更远。同样，踩在巨人的肩头当然会更快为人所敬重和认同。
这并不是什么真理，却是国朝的人都默认的大道理。
但所有这些人见到他的人，回来之后都变了样。狂妄的变的谦虚，冷酷的变得开朗，邪恶的变得正直，至于仍然恶习不改、鱼肉百姓的，更加也变了样……
而收魂阁的这份记录，当然也在年复一年的增加。只是最近的压在底下的那些，远不如上面前几张的让人心惊肉跳、谈之而色变。
“神眼神剑”蓝大先生。
“瞽目神剑”应无物。
“温柔刀”狄青麟。
“东瀛幽血刃”伊贺小蝶。
……
“现在，这份记录又可以大书特书的增加一笔了。”白衣少女眼中的崇拜之色连傻子都看得出来。
“难说，杨铮这几年一直在闭关，他如不愿意接战，我们也就不能透露他的资料。”
正在此时，屋外有一黄衣女子如魁影般穿入屋内，一招“燕子卷帘”倒挂在大梁之上。
“杨铮，有，书到。”她娇柔的声音使得屋内本来严肃的气氛一下变得活泼起来。
黑衣女子微笑的把书信拆开，里面只有两个字。
“接战。”
“柳生宗严的资料我早就准备好了。我早就说过嘛，此战事关我们国朝的荣辱，武林的威望，杨叔叔没有理由不战的。”
“你错了。这些都不是理由，所以要战，杨铮肯定是有其它的想法，而绝不是这些。”黑衣女子若有所思。
“唉呀，让我先看看柳生那家伙的资料，不就是日本第一剑吗？在中原用卑鄙手段砸了几块破烂门派的招牌，就想挑战杨大哥，真是螳臂挡车，不自量力。”黄衣女子从梁上一松脚，在桌上轻轻一弹，拿过柳生宗严的资料，就倒飞了上去，攸起攸落之间，快得惊人。
翻开资料，黄衣女子就看见了一个看着让人说不出觉得舒服的男人。修长的身材，白色的肌肤配上玄色的衣衫，举止显得从容不迫，优雅自如，简直就不象是一个正统的日本人。再接着就是他的生平简历，黄衣女子对这却没有兴趣，只是匆匆翻过看后面的武林记录，同样也是百战百胜。
“新阴流宗”上泉信纲。
“风魔天忍”风魔小太郎。
“五岳龙形剑”岳鸣山。
……
看完了之后，黄衣女子不禁格格笑了起来，“怎么我们中原的高手被打败了，都说是他放毒在先，动手在后啊！看来此人技止此耳。”
“他们这些人，被外族人打败了自然丢不起脸，只好在字面上来修辞一下了。这也很正常，符合我朝政冶需要嘛。”黑衣女子也无奈的笑着摇摇头。
“那些人一遇到这种事，就把杨叔叔推出来，平常倒是很少见他们这样热情的。”白衣女子撇撇嘴，不屑一顾的说。
“我压杨大哥胜，你们呢？”
“杨叔叔不胜，天理何存？”
“你们这些孩子，快点把资料给他送去吧！记得早些回，不要打扰他太久。”黑衣妇人沉静的在后面说着，但一只手却忍不住也轻抚在画像上的杨铮脸上，轻声自语道：“这些年来，你过得还好？”
长河古渡，月明之夜，究竟是谁能笑傲江湖？
柳生宗严的心很静，看着滚滚东逝的长河流水，听着鸟儿轻灵的窃窃私语，他觉得相当的满意。
决战就需要这样放松的心情，但许久以来却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己在二十八岁时击败恩师上泉信纲之前，就是这样的感觉。
所以这一战同样也会胜。
千声翠鸟犹重道，一片波澜古不惊。这就是他现时的感觉。
柳生宗严踱着小碎步走上了山丘，越往上走却走得越快，最后他脚步间的错步无法用肉眼来分辨，竟然自然连成一条光滑优美的曲线，沿着细草的草尖攸的飞起。
日本的“移背术”相当于中国的“草上飞”，但柳生宗严的这种轻功却显然两者都不是。
因为草尖根本就没有动，他如何借力？
可当他心情完全放开的来到山丘之上时，却发现了一个令他十分不开心的事实。
杨铮居然没有到。
时间是自己定的，地点却是杨铮定的。
他没有理由不比自己先到。
唯一的理由，是他不愿意占地利。
所以他给自己时间观察。
高手相争，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自己选择晚上，就是在晚上自己的优势会更加明显。
但杨铮却不愿意占地利这个优势。
所以柳生宗严围着山丘的每块地皮都走了一圈，然后就在一块大石旁边坐了下去。
杨铮在山丘下的一片乱石堆中睡了好久，然后就看见了温柔的月色软软的斜倚在自己的怀中，他觉得她笑得好开心。
为什么大家都对自己有这么高的希望和要求？
因为在大家眼里，他已成了神，不败的剑神。
自逍遥剑仙与魔教清风峡一战仙逝时算起，十年之后，他就造就了武林的神话，不朽的传奇。
而今年他仅仅只有三十六岁，比那个柳生宗严还小两岁。
而自己也绝不是一个放弃和逃避的人，当皇上告诉他柳生宗严此行的真实目的之后，他除了叹息之外，还有什么好说？
明知有很多人来利用自己，但为了天下苍生的幸福，他也决不会退缩。
因为更多的热血男儿都以他为榜样，因为他身上肩负着一个民族对一个英雄的期待，更因为还有很多的朋友在鼓励着他。
他突然狄青麟死前极为温柔的一句话：“她在你身边只会妨碍你，所以我杀了她。”
后来知道这句话是假的，自己却从这句话中听出了很多东西。
所以狄青麟算不上是英雄，却绝对是枭雄。
而自己却为了一个承诺，开始了在长河边漫长的等待。
杨铮，柳生宗严。长河一战。
两人见面后没有一般决斗时讲的那么多废话，一开始就直奔主题。
因为时间地点都定了，但比武倒底如何比呢？
你砍我一刀，我砍你一剑，生死相搏，本就是下乘之道。
就算彼此都有了主意，又如何说服对方同意？
这本就是个难题。
但以现时两个人的心境而言，却不成为问题。
两人的目光同时转向山上一棵大树，就沉步肩并肩的走了过去。
“就以此树为题，如何？”
“你我同时出招，在一柱香的时间内，谁手上摘的叶子多，谁就蠃！”
“如果一样多呢？”
“先着地者为胜。”
“我已不再用剑，兄台请自便。”
“菊一文字，在下是寸步不离身。”
一柱香插在地上，旁边的火折子在两人气浪的摇摆之下，慢慢的接近。在燃着的那一瞬间，两人的身影同时跃起。
杨铮的剑法很平常，剑指轻挥，“有凤来仪”，在半空中却迸发出了三道反切之劲。
柳生宗严一记“居合半月斩”，将气劲硬生生劈断。
那三道暗劲穿过了十八片树叶，如雏燕般叼着它们巧巧折回。这招剑意运用极妙，后来有人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做“燕回头。”
而居合半月斩砍下的那只树枝上，只有十二片树叶。
高手相争，本就没有时间去摘树叶，只有巧妙的运用每一招的余式去调动对手。
杨铮看起来好像占了便宜，但他微微一笑，一招“拨云见日”再攻向柳生宗严。
柳生宗严毫无畏惧，将风翼术发挥得淋漓尽致，喝了声，“天风千叶合。”
此棵树顿时如被大风摧残，枝叶纷纷落下，在狂风巨浪的气劲之中，两人换了一招。
而半月斩只在半空中飞行片刻，就听得一声爆裂，将杨铮的一道气劲炸裂开来，连着树叶都轰得粉碎。柳生宗严的树叶却还是翩然随气劲从枝上卸下，如蝴蝶般在空中妖艳的飞舞。
十二比十二，大家扯了个平手。
如影随形，两人换手再过三招。
此时香已烧了一半。
第六招由柳生宗严主攻，最出色的日本剑术之一，“迎风一刀斩。”
一刹那间，狂飚突起，却一下又如云消雾散。这一剑似实非虚，无中生有，我行我素，目空一切。
杨铮抱残守缺，以守为攻，剑心守“海天一线”，剑诀守“龙剑返”，稳稳将菊一文字和剑气荡开。
杨铮的反击而出的剑气射落了六片树叶。同样，柳生宗严的剑气也扫落了六片。
机会对于高手来说本就是均等的，只是看谁能更好的把握。
六比六。
第七招柳生宗严回招后继续抢攻，上忍不传之奥义，“分身缠影，月舞星华。”
天上万剑乱飞，幻影缠绕，满天的剑，满天的眼睛，但柳生宗严的人却在星空和月影间消失了。
杨铮“天蝉冥想”的心诀物由心动，极流畅的光环从身上环绕而出，切出一道白色护体气圈，再幻化出一道闪电朝虚空中急攻而去。
从“天地无痕”转“闪电惊虹”，不过就在这弹指一挥间。
这样快的转守为攻，使柳生宗严有些始料不及，仓促之间，身形几个闪躲，好容易避了过去。
但树叶却被杨铮多切去一片。
三比二，杨铮占先。
来来往往，风声鹤唳中两人再换三招。
可是香马上就要烧完了。
必须要胜，这不仅关系到个人的名誉，更涉及到未来日本的发展。
所以柳生宗严赌了这一把，全身完全的放松，人剑气三者融合成一处，菊一文字荡起了长河之上万丈的波澜。
从来没有人知道这招以后的变化，因为见过这招都死了，用过这招的也死了。
柳生宗严自己从来也没有用过。
但此时情势却逼得他非胜不可。
这就是在日本，和“奥义－暗影天狼剑”所并称的为两大禁忌剑术之一的，“云岚－旷海浮舟剑。”
柳生宗严身处漩涡中间，操纵着无穷无尽的天地元气进行攻击，可是他自己却浮不上来，他早已力不从心。
他不是神，却承受了神一般的力量。
他只有眼睁睁看着杨铮以一式极精妙的“燕翔彩云端”摘了一片树叶，而后稳坐云端。
柳生宗严手中也抓住了最后一片树叶，但此时他需要的不是树叶，他需要一根绳子。
救命的绳子。
命都没有了，名有何用，利有何用。
但柳生宗严没有放弃，因为在这一战前，他仔细研究过杨铮很长时间。
杨铮肯拼命，不仅为他的朋友拼命，只要世上有认为值得他拼命的事情，他就会义无反顾。
他和杨铮没有大仇，也没做过坏事，他相信杨铮一定不会让他这样死掉。
否则杨铮就不是杨铮。
他并没有算错，“北斗星光斩”从云端浩然直击而下，将山丘顶上的长河暴虐的剑气带着飞溅的水花寸寸切开，一记粘绵之劲将他拉了上去。
杨铮这一击，消耗真气太大，自然无法在云端支持良久，还要分力来救柳生宗严。
杨铮自然只有缓缓坠下。
这时柳生宗严笑了，因为这一切都在他意料之中。
这一战他已稳操胜券。
紫檀香正在发出最后的光辉。
柳生宗严终于挥出了决定性的一剑！
柳生宗严自创的柳生新阴流最强一剑！
“无想剑！”
日本的剑式，本就是讲究以快制快，以强制强。
但这一剑却截然不同，这一剑极慢，极慢。
慢得连空气都要被这一剑撕裂，连浮云都为之停滞，连长河都几乎为之凝固。
在这令人窒息的时空中，紫檀香终于幽幽散出了最后一丝余烟。
柳生宗严的双脚首先着地。
所以，他吸吮着口中的血像吸着甘露一般甜蜜。
不错，世上有什么东西比胜利更加令人陶醉？
杨铮的身形只是在空中抖了两下，就将这无形剑网轰得四分五裂。
然而就是这一下的耽搁，杨铮终究是晚了柳生宗严一步。
两人手中各有一片翠绿的树叶。
大局已定！
“噹”一声，菊一文字闪电回鞘。
“不错，你的武功比我强。但比武这件事，除了武功之外，还取决于很多方面。”
杨铮点点头，他当然知道是指哪些方面。
“如果我们在一个国家，可能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可惜，我们不是。”
柳生宗严居然也发出了一声叹息。
杨铮也能体会到他心中的遗憾。毕竟，两国相争，各为其主，眼前这种情况，又岂是两人心中之所愿。
很多时候，人做的事情都和他自己想做的事相去甚远。
“我们日本人处事只讲得失，不讲情义，你输就是输了。”这时的柳生宗严眼里迸发着一种狂野的炙热之火。
杨铮知道，言下之意就是，东边的事，你们就不必插手了。
所以杨铮缓缓叹口气，从手上拿出那片树叶，“你自己看。”
柳生宗严登时呆住，他从未想到一片树叶也有这么大的学问。
所以他只有点头弯腰施礼，一言不发的灰着脸离开。
杨铮望着柳生宗严远去的背影，在月光下展开了那片树叶。
原来，还有一片小叶子娇嫩的在大树叶后面羞达达的躲着。
那一刻，他又想起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