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子府里的老槐树上,光秃秃的枝丫上坐着黑发人。世子的头发用木头簪子束在头顶。本来儒雅的面孔,配上他翘起的二郎腿,让他显得狗屁不是,既不像满朝士子文雅,也没有世子该有的尊贵,反倒让人感到市井气息浓郁。
“咳咳!”树上人猛地咳嗽了几声,捂着胸口,本来就白皙脸色又苍白了几分。摸着半枯的老槐,世子笑道“老槐啊老槐,你说本世子还有个几年活头?”东风吹动枯枝,世子打了个机灵又裹了裹身上的白狐裘的袍子,“今天立冬,你陪我有十年了吧。”他说着转头看向院后的那一片野花地。其实他的府邸挺大的,大到只有两堵墙,其他两边不用他管,每天都有官兵层层把守,他的府门口屯着近千人的御侍。近来这两年,他出入越发的不易了,逛个窑子都有兵跟在屁股后头。他这个世子,不过是个质子罢了,谁让那个灭了四国,权势滔天的越王是他爹?那个所谓的越王,他应该给那个黑脸老头子叫爹啊。世子,世子,世子,狗屁,树上的人哼了一声。
院子里有一片湖,不大,却是活水,年年都有鱼不知从哪里游来,年年仲夏都有莲花半池。这也是院子里除了老槐树以外他最喜欢的东西了。十年来,年年他都盼着仲夏那半池粉白,比烟柳巷里的花枝招展的伶妓妩媚多了。湖边是小楼一座,***神”,连带着这片小湖也叫了“春神”。这名还是白菜起的呢。
“世子。”“世子,世子。”他正想着,远处传来一点轻唤,灯火飘摇着向这边走来。月牙门一转,一席红衣出现。
“世子,晚凉又风疾,你又来这里。”红衣女子静静地说道,提着灯笼站在树下,等着世子下来。
“本来我就活不长,在不趁着有命可活多睁会眼,等我死了也闭不上眼啊。”世子仰着头说“再说未央宫那位早就盼着我。。。。。”
“别说了,”女子打断他,看不清表情“世子你今年行冠礼多久了,别再用那木簪子了。还有。。。。。你。。。。快下来。。。。”
女子的声音有点发颤,世子耳朵尖,看向女子,发现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红纱。世子目光定在她身上,冬夜里,女子单薄的身体更显得曼妙,娇躯藏在血色罗裙里。今年他加冠,女子的身形也不似十年前那般稚嫩了。青鸟,他的贴身丫鬟,是他从他老爹那里带来的,当年老头子给他挑的暖床丫鬟。他仍记得十几岁的时候,青鸟是他的小姐姐。仍记得小姐姐给他暖床时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下去的情景。从那时起,他就只是把她当成暖炉,顶多抱着她睡,再也不干其他出格的事。眨眼十年了,他在长乐当了十年质子,由少年到青年,加冠成人,如今他已经长得比青鸟高了,高到他能把青鸟完全笼在怀里,虽然他的肩膀并不宽,挡不了多少风雨。
“世子。”青鸟抬起头,对上他的眸子。两人的眸子一样清澈,映着对方,映着夜里的月光。
“哎。”世子从树上一撑,跳到地上。他脚步虚浮,身体晃了晃。青鸟一把拉住他,眉头一皱。世子没说话,只是把自己的白狐裘披在她身上,转过头吐了一口。青鸟越过他,看见地上那一片妖冶的鲜红。
“别瞎想,你的世子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白袍的世子笑了笑,“老毛病了,跟了我这么多年还不习惯吗。”他对上那一席红衣,竟发现她眼中蒙上了一层薄雾。他要抚摸她的手停在半空,青鸟,哭了。
上次青鸟哭,还是因为。。。。。
“别再糟蹋自己了。”青鸟淡淡的说。她将手中的灯笼塞给他,转身跑向春神湖边。世子殿下回神打量着手中燃尽灯油的灯笼。
“青灯如豆。”他左手提灯,右手负在身后,看着远去的女子,“曾经那人说,人生最终难逃离合聚散。”他轻笑一声“又何况是生死之限。”人生如灯火,风拂之间便明灭消逝,当真不易。青灯如豆,正是那人给他的四字命批。
提灯上春神,世子哼着门口的丐子刘教他的莲花落,缓缓踏上他的小楼。
“嘿嘿”透过雕窗绣帘,憨憨的笑声从堂屋里传出。
“老赵头!”世子放下手中灯笼,正看见一个黑袍蓄须的老头蹲在火盆边上搓手。“屋里比你那破马棚暖和多了吧。”世子一巴掌拍在老头身后,差点把老头打到火盆里去。老赵头又是嘿嘿一咧嘴,啥也没说,继续烤他的火。世子挤了挤老头,也蹲在火盆边上和老头对脸烤火。他学着老头搓了搓手,“老赵头,白菜牵回来的那头小牛喂得还好吧。”前几天白菜从街上牵回一头小牛,老赵头是他从王府带来的马夫,跟了他十年,让他这个喂马的去喂一喂牛,应该没事。他的那几匹马都个个喂得膘肥,比他这个世子还胖,那牛崽子在他手下不会吃亏。火光照的老头的脸像涂了胭脂,他仍然咧着嘴傻傻的笑。世子转头正瞧见木桌下一个黑乎乎的小牛犊子。那小东西正瞪着它那一双牛眼看着他。老赵头把这小东西带这来一起烤火来了。世子调笑道:“老赵头,你这老匹夫,倒挺会逍遥,大冬天的就不在马棚里呆了,跑我这烤火。你也怕冷啊,还带着这小牛犊子。”
“嘿嘿,哪里暖和我在哪里待着。”老头子嘴笨,只是烤着火没再说话。世子也笑了笑:“老赵头啊,你这牛养得好啊,看那头上刚冒头的犄角就知道这牛崽子没少吃。将来本世子死之前一定给你留块碑,让世人都知道本世子的马夫养牛天下第二。”
“那天下第一是哪个?”老头子愣了愣。
“当然是把它领回来的那个丫头。”世子指着楼上那个白裙少女,“白菜这几天没少偷偷给它送吃的,你瞧,那丫头刚刚做了桂花糕想到的第一个不是本世子,居然是那个小牛犊子。”
“世子别瞎说,我可是让青鸟去叫过你,明明是你要自个在树上喝西北风。”少女从楼上下来,蹙着绣眉嗔道“世子你既已加冠,就该有个行过冠礼的样子。”女子端着一个青花瓷盘,走到世子身旁,伸手道“嗯,你的。”
“怎么?小白菜,现在才想到我?”世子嘴边噙着一丝笑意,摸了摸少女的长发发,“嗯,手感不错,比烟柳巷里那些好多了。”顺手从盘中拾起一块晶莹如玉的桂花糕。看上去只有十六七岁的白菜撇了撇嘴,一脸嫌恶,抬起罗裙下那笔直浑圆的腿就要踢世子的屁股。
一只手轻轻的按住了她的小腿,世子抬着她的小腿,稳稳地,不见一丝病鬼的虚弱,世子笑骂道“得得得,姑奶奶,我认载,一会外面的人进来了看见咱们这般没有规矩,又该向未央宫那边报信了。忘了上次绿萝那丫头让你吃了多少苦头?”
世子府里的丫鬟下人除了白菜,老赵头还有青鸟是他从王府里带来的,其他人都是未央宫里那人的人。除了这三人其他人他根本管不了,他这个世子不过是时刻被人监视的囚徒罢了。到现在他都会在心里问他那个越王爹怎么会让他的儿子这般。。。。也许,他也会老吧。
“臭老头啊,别人说你是越王,可你现在,就是一个盼着儿子回家的老头啊。”世子眼中闪过一丝暖色,他还记得,他在王府时爱吃桂花糕,所以那老头就挑出小白菜来让她一直跟着他,让她给他做桂花糕吃。白菜啊,她做的桂花糕可是天下第一,反正他和那个老头都是这么认为的。想着,世子又猛烈的咳嗽起来,剧烈的痛感让他忍不住蜷起身子蹲下来。拿着桂花糕的手上沾了不少血迹,殷透了白色的儒袍。老赵头看着世子,眼中闪过一丝快的令人无法察觉的惋惜。
“世子”白菜有点吓呆了,赶紧把世子扶到了木椅上。
“无妨无妨,”世子摆了摆手“我这病鬼就这样了,不必再为我担心,我倒是想能活几日就逍遥几日呢。”说着就要把桂花糕塞进嘴里。老赵头那傻乎乎的脸上的笑意一顿,两步走到世子身前,一把抢过世子手里的桂花糕吃了下去。
“世子,这桂花糕可香哩。”老赵头咽下桂花糕看着两人,白菜一脸不解,老赵头为啥抢世子手里的桂花糕,虽然他也没吃,但不用这么着急吧。世子目光则含笑看着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世子,这桂花糕脏了,你就当赏给俺的吧。”老赵头一脸满足的擦了擦嘴,“可好吃了,你来一个不?”
世子平复了一下刚刚剧烈咳嗽引起的气血翻腾。没回答老赵头的话,看了看小牛犊子,它正躲在桌下半跪着看着他。世子不知为何有一种被人看着的感觉,而且那目光很纯净,不想他见过的其他人,目光早已被尘世沾染,或功利,或贪婪。小牛犊子的目光就像一个几岁的娃娃,过年时渴望着长辈赏下一两口荤腥。
“老赵头,你说小牛犊子是不是也想吃白菜的桂花糕?”世子问老赵头,说着从盘子里拿出两块桂花糕,扔给了小牛犊子。那小东西看见地上白花花的东西,嗅了嗅,又舔了舔,终于发现那东西的味道,低头将桂花糕含在了嘴里。然后走到角落里一点放下,才开始吃。
世子看着小牛,笑道:“吃吧,在我这里长大,本世子将来带你游走天下。我带你走出这长乐,这天下大着呢,有古道,有津渡,有高山,还有极南之地的海。这么多的路不走一遍,我心不甘啊。这江山下,天地宽,有英雄如烟,江湖恩怨,亦有苍生聚散。若你我今生有缘,让我不死在年关前,我们便离开这里,离开尘世间。”
世子转过头看着白菜和老赵头,“对,还得带着你俩和青鸟啊。”
“没你们,咱的日子可过不滋润。”世子轻笑,“记着啊,你们几个,可都得活过我这个病鬼啊。要不等你们死了,老子还得去下面把你俩的魂给揪回来。”
白菜端着盘子的手微微颤抖,眼眶微红“傻子,我们怎么可能活不过你,应该是我们下去把你揪回来才对。”老赵头脸上的傻笑依旧,还露着两颗黄乎乎的门牙,他冲世子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春神楼。
“白菜,去,把青鸟叫来。”世子捏了个桂花糕道。
他走到书桌前,挽袖,研墨。“刺啦!”世子将儒袍的白色长袖扯下,看着白菜那娇小的渐渐远去的身影,目光染上了一丝落寞。
提笔,于袖上书就两行墨迹。
十月,廿八梅花落长乐。
正月,初五北风携长卿。
笔墨干时,那一段写就的白袖,在瑟瑟东风中,在世子的书桌上,猛地爆出丈丈金光,化为灰灰,徒留火烧迹尔。
而那提笔之人,此时正登顶春神,于百丈高楼之上,负手俯望长乐。他喃喃道:“白菜,她叫白梅啊。老赵头,你就是那半甲子前于江湖隐世的剑神赵长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