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泰旻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的小亭子里多了一把棱角圆润的贵妃榻。
而自己正躺在这贵妃榻前的白色软榻上,枕着一个温凉的白玉做的圆枕。
“元真,母亲给你带来了你最喜欢的豆沙饼,还热的哦!”亭子外面传来那个女人的声音,泰旻回头一看,正好女子款步而来。
她穿着橘黄色的短上衣、淡青色的长裙,盘着高高的发髻,发髻上插着一只展翅欲翔的雀鸟样的金钗,挡住一半面容的轻纱由两侧的两只金钩子挂住耳朵、固定在面前,而那双从见到开始就使得泰旻印象深刻的纤纤素手,则端着一方深棕色的漆木盘子,盘中有一碟垒起来的绿色花状小饼,那小饼晶莹剔透的饼皮里裹着水润甜爽的豆沙馅儿,叫人一见就垂涎欲滴。
“快吃吧。”
女子轻纱下的嘴唇浅浅地露出温柔的笑意,开阖之间,泰旻的眼神就恍恍惚惚起来,只呆呆地笑起来,用一种僵硬的愉快语气机械地应道:“好的,母亲!”
说完便毫不犹豫地抬起手来,从刻着白玉兰花的碟子里握住一块豆沙饼吃进了嘴中。
也许是幻觉吧,吃了那块豆沙饼之后,泰旻居然感觉自己自从在这个身体里醒来之后,就止不住昏昏沉沉的神智好像突然清醒了一些。
“好吃吗?”女子看着泰旻轻声问道。
在泰旻看不见的轻纱下,女子的脸上像是自从他吃下豆沙饼开始就一直显露出担忧的神情。
“好吃——!”这次不仅仅只是身体自己回答了,泰旻自己也是这么觉得的。
在泰旻接着抬手去握第二块豆沙饼的时候,他仿佛感觉到端着木盘的这个奇怪的女人周身的气质像是轻松了许多,敏感的泰旻脑子里第一时间闪过的念头就是“难道食物有问题?”
但是接下来豆沙饼散发出的诱人香味很快就勾住了泰旻的神智,就算心中有所顾虑,泰旻的眼神却不由自主地被面前的豆沙饼深深吸引,随着不为人查的“咕嘟”一声咽口水的声音响起,泰旻的手也已经将那块翠色欲滴的豆沙饼给送入口中。
这一口,泰旻的感觉比之前那一块更清晰。
就像久旱逢甘霖,泰旻在洪家的时候还很受宠、也吃过不少的山珍海味,但是他从来没有对其中哪样食物这么着迷过——
是的,单单两块豆沙饼,就已经让泰旻为之着迷了!
这一碟小小的豆沙饼,对此刻的泰旻来说竟然就像是让人上瘾的毒药(和谐改字)一样!
第三块、第四块……
直到那一碟子、共五块豆沙饼全都进了泰旻的肚子里,他才意犹未尽地发现自己原来已经吃完了。
泰旻从来没有真实地用一种渴望的眼神看着某个人。
但是现在他却用一种渴望甚至于渴求的眼神望着面前这个素未谋面的女人!
“母亲,元真还想要豆沙饼……”泰旻的嘴里竟然说出这句话来,而且不是身体自己的反应!
“不行哦。”女子面纱下的双眸温柔似水,她放下手中捧着的木盘放在亭子栏杆上,上前来将戴着虎头帽的小童抱在怀里。
泰旻被抱起来之后,他那因为五块豆沙饼而神采奕奕的精神又变得困顿起来,眼皮子开始不住的打架。
女子身上荷花的馨香淡淡的,将小小的泰旻笼罩在她温柔的关怀之下,被抱在怀里的泰旻这一瞬间,仿佛再也不记得自己之前刚刚醒来的时候对陌生环境、陌生自己的慌乱与紧张、警惕了。
这一瞬间,泰旻觉得自己真的就躺在了妈妈的怀里,真的回到了小的时候,妈妈将襁褓里的自己抱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哄着睡着。
“山神,山神,请出现;
愿望,愿望,快实现……”
伴随着这悠扬动听的歌声,泰旻在女子那散发着淡淡荷花香气的怀抱中沉沉睡去。
女子轻轻地将戴着虎头帽的小童摊放在贵妃榻前的白色软榻上,枕着白玉枕,理了理小童因为贪吃而遗留在嘴角的糕点碎屑,看着看着,又忍不住低下头来吻了吻他粉嫩嫩的小脸蛋。
不着痕迹地将擦拭碎屑的食指上的血渍在身后擦掉。
女子取下挂住轻纱的金钩,放在身后的木盘上,再见那木盘,哪里还有什么刻着白玉兰花的碟子?分明就是一个空空如也的玻璃小缸!
金钩落在玻璃小缸的边上,轻纱一半置盘一半落在盘外,无风自垂。
女子褪下鞋袜坐上贵妃榻子上去,单手屈肘半躺着,缓缓抬手将雀钗取下,一头柔顺的长发就如黑色的瀑布一般垂了下来,铺在了身后。
那摘下来的雀钗在女子手里变幻成了一把素绸面圆扇,她便闭上了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为下面软榻上熟睡的小童扇着凉风。
嘴唇开阖间,似有若无地像是在念叨着:“元真啊,元真啊,梦里是真?梦里是假?似真是假?似假是真啊……元真啊,我的孩子……”
……
……
泰旻听不见女子的呢喃,但是今天晚上,他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梦。
梦里是一样的山水,一样的亭子,甚至就连那矮桌、桌上那根紫毫笔、那刻着白玉兰花的碟子等等细节都一模一样。
但是在梦里读书的却不是自己了,而是一个穿着白色韩式长儒衫的青年男子。
一名书童侍跪在矮桌旁磨墨,还有一名仆妇侍立在贵妃榻边,一名少女半跪着、伺候着软榻上玩耍的小童——也就是梦中的泰旻。
一名穿着橘黄色上衫、淡青色襦裙的女子手里盈盈握着一柄素绸面圆扇,眯着眼睛躺在贵妃榻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风。
在梦里这山水之中鸟鸣水潺潺,生趣盎然,柳上枝头还挂着清晨的露水将落未落,有蛐蛐跃于草间。
儒衫青年跪坐在矮桌旁举笔写写画画好一会儿,突然顿住了笔,看着纸上的内容满意地笑了,转过头来同贵妃榻上的女子说了些什么,小童一起抬头看向儒衫青年矮桌上的宣纸上,画的正是一副只得三分韵味的此间山水画。
但女子却露出赞赏的表情道:“元郎今日画作已胜日前精湛多矣,妻尤欢喜。”
那儒衫青年得意一笑,又低下手来揉了揉小童的虎头帽:“得元真福气使之然。”
他是借着儿子的名义出来祭祖,实际是躲避着因为科举时限快到了、家中长辈的催逼。
女子微笑着又摆了几下圆扇,趁着儒衫青年兴头上,问道:“元郎,我们离家已久,盘缠也快用尽,是时归家否?”
面对妻子的询问,儒衫青年表现地似有些意犹未尽。
正在这时,草丛里一阵鸟雀惊鸣、走虫慌奔的大声响,在亭子里众人惊惧的表情下,一股携刀夹棒的匪徒冲将出来。
想来在这穷乡僻壤,一家人阔绰的用度自然难以瞒过这既民既匪的地头蛇。
“钱银尽取来我用!下人尽杀之不得放过!两班莫伤!”
“至于夫人……”那匪首凶恶的眼神从吓得战战兢兢的儒衫青年上挪开,当看见花颜失色的女子时,眼睛倏然一亮,满眼睛的贪欲是越看越浓,就像儒衫青年惊慌之下打翻的墨水,在白色长衫上浸染开来,触目惊心!
匪首咽了口贪涎:“三日之后再行归还这位两班大人!”
“霈娘!”儒衫青年失声惊呼,就要冲上去护住女子。
谁知被软榻一挂,失足摔向刚从贵妃榻上站起来的女子,一把将女子给推出亭去!
女子绊在亭栏上,惨呼一声后骨碌碌地朝深山中摔滚而去,而亭外那精虫上脑的匪首登时反应过来,追将去看,女子赫然已经没了身影,留下的只有莫长一个深不见底的陡坡。
匪首恼羞成怒,返身举起屠刀,指使匪众将除了儒衫男子及其幼子外的三人尽杀……
满目血腥惨叫,但梦中泰旻的眼睛却一刻都没有离开过那个女子摔落的方向。
他抬起头来想要看看将自己护在怀里的儒衫青年。
眼前登时一阵恍惚。
梦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