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要分别的,便是有再多的不舍和不忍,却也无法事事遂了心愿。过了十五,羲氏便别携了凌芸和景明,辞别佀氏,踏上归程。
暖阳下,瞧那状若喇叭的六片花瓣,合拢开张映透朱红,条条细长清晰的赭色脉纹随着金色的花纹排列扩散,蕊心的绛色花丝上衔着附满鹅黄花粉的花药,娇艳欲滴,醉人心扉。
见凌芸蹲在明居的廊下,看着从羲家带回来的对花兰满腹心事,出神良久,景明便驻足在牡丹堂后抱厦上凝望着她。
回想从襄城回宫出发当天,她强忍着好久的眼泪,就在马车驶离的瞬间崩溃,当时自己还笑她呆笨,不过暂且分别,并不至于好似要生离死别的,本以为她是觉得佀氏的养育之恩此生是无以为报了,所以才劝她好好地和自己过生活,倒也是对佀氏的孝心,不枉她被佀氏教养那些年,可结果她还只是一味的痛哭流涕,摇头不语。
如今细想那般情景,越发觉得定是那日自己领她见了皇祖母的缘故,自从得知了自己的身世,惹得她就在心上就存了事,时有时无便抑郁寡欢,可之后她却没有多问自己一句,只是默默的承受。自己深知她是个爱胡思乱想的人,偏在那之后就把心思都用在了那一桩桩无头悬案上,忽略了她的感受。可想她现在内心酸楚,不得解脱,悔不当初断断是无济于事了,但似乎眼下她愁的又不止这些。
转念对候在台阶下的秋菊问道:“可是公主今日过来了?”
秋菊摇头,“主子一个时辰前又让阮淑仪去请,可公主还是闭门不见。”
说来倒也奇了,回宫数日,景昕从未露过面。依皇后和嘉贵妃所言,说她是在过年的时候着了风寒,太医嘱咐需要静养,不宜见人。又因此,皇后委任凌芸先代景昕管着尚仪局的琐事。凌芸本以“毫无经验,不能服众”为由再三推迟,可皇后一再坚持,着令内侍局尚宫亲自指导,而鑫贵妃竟也出乎意料的没有反对,于是玉婕每隔一日便来明居帮着凌芸打理诸事。因景昕素来严苛,一时换作凌芸,尚仪局上下倒是觉得轻松了不少,所幸她们都按部就班的做事,各司尚仪、常侍也仅是捡了需要尚侍用印要紧的事务方来明居请示,一来二去,未有十日,凌芸便得心应手,出徒了。
起先景明也未觉不妥,反倒认为凌芸不会像之前那样荒废时光,可这日子离景昕的初定礼越来越近,景昕却依旧迟迟未康复,引得他心里起疑,而且凌芸自回宫之后便一心想见景昕的紧,像是有什么话非要当面问她,所以总是亲自前去叩门探望,但每次都是无功而返。问凌芸所谓何事,她也不说,景明也不好再问。再后来,凌芸便差了莲心每日前去打探,可这期间‘水月洞天’的大门却从未被敲开过,反是恰巧发觉玉娇每隔三日便会提了食盒过去,却始终并无太医前去请脉。
是夜,景明隔着窗,见凌芸坐在暖阁的灯下看着什么东西,一想这两天她都拿着司宾司拟呈的,出席景昕初定礼的人员明细,对照皇后特命宗人府交送的皇族宗亲名录册子,逐一核对诸皇亲及其家眷的身份位序,倒也别无他事。
缓缓回过身,想往屋里进,却在推门的时候停了手,脑海里回忆起刚刚去昕夕阁见景昕的场景。
“你回来了。”
“皇姐,你不是向来都对我的行踪了如指掌的吗?况且凌芸几乎日日都来,你又怎会不知我回来了呢?何必明知故问。”
“你是替她而来的吧。”
“不,我跟她一样满心疑虑,我是来看你到底在搞什么鬼?”
“你既来了,也看了,天不早了,该回了。”
“臣弟自知才疏学浅,却也未曾听说过,这得病不需医者开药救治,只服补气血的药膳即可的。”
听着沙沙的脚步声,凌芸并未抬头,随口便道:“今儿个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那你这么晚干嘛还要等我,自己就不能掂量身子先就寝,还挑灯夜读。”
“你不回来,我也睡不踏实,左右是等你,便寻点事做好了,反正这早晩都是我的活。倒是你,可是遇上了什么大事,竟忙到这么晚?”
“嗯,年关时岭北省的牧区因雪受灾,户部赈灾不利,导致各地厅、县衙门和牧民们起了不少冲突,闹到了州府,为此司里接收了不少宁、吉两州的申诉文书,另外岭北总督上书细禀,这期间竟还有命案,为此父皇震怒,责令政使大人在三日内整理出相关涉案官员的名单上报三司,并送享给理藩院。”
自景明回宫后,便正式入通政司任正五品左参议,可这银台不过是“清淡衙门”,毫无实权,却细琐事繁多,可这样倒也好,免了那些趋炎附势的麻烦,让人省心。
“看样子是牵涉到漠南诸部的大案,连理藩院都要同三司协理,父皇这次可是要严惩犯案之人了。”凌芸一边感慨,一边收拾案上的卷宗册子,“我看夜深了,便叫莲心和秋菊先去歇了,你等我一下,我把这要紧的东西归拢起来,就打理你更衣。”
哪知景明在她身后说道:“皇姐让我告诉你,做好你分内的事就好,无需替她操心,她自会周全。”
凌芸一怔,猛一回身,讶异道:“你怎么见到的景昕?”看景明不语,凌芸蹙眉,弱弱的质疑道:“你该不是翻墙进去的吧......”
景昕的话再次闯入景明心头,“我知道凌芸要问我什么,所以你只需把我刚才的话转达给她就好,而你也不许多嘴再问,别难为了她。”
“皇姐,你们之间到底藏了什么秘密,竟连我也问不得?”
“这是我们姑嫂间的体己话,你又凭什么知道呢?不过就算你问,想来凌芸也不会告诉你。”
“那你为何要暗中派人去襄城见皇祖母,你该不是还存着让她离开我的心思吧?”
“那天你去见皇祖母,她老人家可说了半句让你们生分的话?”
“那你又为什么对铭婼的侍女狠下杀手?”
“你也觉得我是暴戾恣睢之人吗?”景昕一笑,“怎么?晟儿没跟你说是那个丫头朝你掷的紫羽飞镖吗?”
看景明呆站在原地,凌芸上前,急切的问道:“她是出了什么事吗?何以闭门不出?”
隐隐听到凌芸的话,景明立即收回心神,随口道:“没有,皇姐的确是病了,她嗓子现在说不清话,不能着风,所以才闭门不见的。”
凌芸长出一口气,“你可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她真的出了什么事了?”说着便伸手帮他解扣宽衣,“你也累一天了,赶紧睡吧。”
“凌芸。”
“嗯?”
“皇姐是不是和你有了不可告人的约定?”
“说什么胡话呢?我和景昕有什么可约定的啊?还不可告人?亏你想得出来。”
“那为何她说她知道你要问她什么?又说了那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能担心什么啊,还不是她和我哥的婚事,想当年她和亲漠北,竟将日子特意选在了我哥送我回羲家的那天,送亲队伍直跟我们到了安城,当日从太资河乘船离开,我还亲眼看见她就站在城墙上,还吟唱着《上邪》,引得我哥一路上都是魂不守舍的,我这才猜到了他俩的事。再说了,她的话哪里‘莫名其妙’啦?她的能力毋庸置疑,必会为了自己想要的幸福而奋力争取,而今她选夫,我也只是怕父皇他们不肯成全,而且咱们回来之后,也没见过她,她还一直称病,所以才有些忧心,着急想见见她罢了。”
景昕选夫的事,景明早先就知情,也了解她此番抉择就是为了成全自己对凌君的执念,所幸凌君亦从未放弃过她,一如既往地怜她爱她,得此良人,当真此生无憾。“原是我多心了,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没什么,我困了,歇了吧。”
烨和廿七年辛卯二月辛卯十七乙亥,宜纳彩。
凌君着石青片金缘通绣九龙蟒服,经礼部襄事大臣引导,由天佑门入紫微宫,至皇极门行进一九礼。
翌日,初定礼。
紫微宫设指婚御宴,阮家有职衔者入宫赴宴观礼。指婚礼制规程由礼部和光禄寺督办,鸿胪寺、内侍局及内宫办协办。
开宴前,阮家族属及文武百官等至崇政宫丹陛,听宣赐婚旨。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恪纯公主昕,系贵妃嘉氏所出帝姬,毓秀紫微,恭和敬敏,至训怀悯,承安九州。今有原镇国公阮昌武之五世孙,原镇国将军阮睿骁之次孙,卫军骁骑营统领、镇国将军阮戎歆之长子,紫微宫禁军护卫统领阮凌君,翘楚人杰,诚襄报国,堪任帝婿。是以恪纯公主择配阮凌君,天成佳偶,共谐连理。特告天下,兹定于烨和廿七年辛卯二月丙子行初定礼,钦哉。”
尔后,由鸿胪寺礼官引导,阮家男女皆随凌君先至奉先殿享殿外拜谒,殿内由尚仪局司宾司姜尚仪主持,引景昕并景旸凊葳夫妇、景明凌芸夫妇,瞻仰世宗、敦世和怡皇后及和淑、和熙两宫皇太后御容,进礼拈香,同时另有宗人府堂官宗令祗告奉于祧殿的先祖帝后。
礼毕,阮家亲眷分男女两班,男丁随凌君由鸿胪寺礼官引领复返崇政宫面见烨帝,女眷则由司宾司的两名常侍指引入上林苑觐见皇后。
今日的景昕穿了一身洋红八团彩绣龙凤喜相逢牡丹合莲妆花缎袍,梳着燕尾,头戴东珠镶顶的熏貂吉服冠,单瞧面色如常,却看明眸里多了几分柔和。
果然,眼睛是最骗不了人的。
与凌芸相携出了享殿,却看身着石青八团三蓝牡丹双喜蝶万字暗花缎袍的凊葳正立在丹陛上,痴望着身穿杏黄色九龙蟒袍的景旸扬长而去,东宫的副统管福禄不敢怠慢,紧招呼着典仪跟上去,身着石青云龙蟒袍的景明紧随其后出了奉先门,惊得福祐三步并着两步紧追上去。
“今儿这是怎么了,二弟和四弟都跟踩了风火轮似的,可是司乐司在前头把韶乐奏得格外引人神往不成?”
听到景昕在身后酸溜溜的讥讽,凊葳蓦然回首,只看凌芸一身香色团绣八仙如意折枝玉兰织金缎袍,头戴红宝石吉服冠,与景昕并肩款款而来。
那香色,那红宝石,皆是我在这等正式场合用不得的东西。
阮凌芸,你竟不是与我平起平坐。
一时心里不是滋味,凊葳晃神,无意挪步,却不知脚下正是台阶。
眼看凊葳正要踩空,凌芸大步上前,一把推开傻站一旁毫无察觉又碍事的翡翠,跃下台阶紧护住凊葳,“大姐小心!”
闪神的功夫,却看凌芸立在自己身前,异常紧张的盯着自己,她的两手还死死地抓着自己的胳膊,渐渐地那痛楚蔓延开来。凊葳下意识的对凌芸甩脸色,数落道:“你干什么呢?”说着挣脱开凌芸的手,“你弄疼我了!”
顾不上凊葳埋怨自己,凌芸低头看着凊葳一手护着圆润的孕肚,关切道:“大姐,你没事吧?”
凊葳横了凌芸一眼,“你才有事呢!”别过脸冷冷道:“翡翠,咱们走!”
“翡翠!”唤了两声不见翡翠上前,凊葳回身,只看翡翠跪在景昕脚下,连连叩头求饶,“奴婢不敢了,奴婢再也不敢了。”
再抬眼看景昕沉着脸,瞪眼呵斥道:“偏你还是打小就跟着阮妃的家生子,那眼珠子是长到脚底下了不成?要不是芸妃,你家主子一脚踩空跌下去,你有几条贱命来抵小皇孙的命?还敢在背后对芸妃比比划划的,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瞧景昕的架势是要抬手打翡翠,凌芸急着朝景昕唤了一声“皇姐!”转眼看凊葳已然回头,对着她蹙眉眨眼,凌芸别过眼,又对景昕说道:“皇姐,大喜的日子,何必动气,”说着朝玉娟递眼色,赔笑道:“母后和各位娘娘还在‘平步青云’等着呢,别误了吉时。”
转念,凌芸向上走了一个台阶,与凊葳并肩,含笑低声道:“姐姐就赏脸,卖我个面子吧。”说着朝凊葳伸出手,挑眉示意她扶着自己下台阶。凊葳半信半疑的伸出手,却不想凌芸一手紧握住她的手,一手环在她的背后紧扶着她的另一个臂膀,低头盯着台阶,嘱咐道:“仔细台阶。”凌芸就这般一步一步的扶着凊葳下了台阶,又把她稳稳当当的送上软轿。
看着翡翠一瘸一拐的跟随凊葳的软轿离去,景昕朝凌芸叹道:“你何时对她有了大度?都给你撂脸子了,你还上赶着护着她。”
“这要搁以前,我巴不得她摔个狗啃泥呢,她要是摔不下去,我还得在背后帮她补一脚呢,”凌芸这般说着,不禁也觉得自己好笑,“可即使现在我对她有气,她想乍呼,我们也闹不起来了,她会躲我,我也会躲她,但方才不一样,你不也说,小皇孙的命金贵吗,我又如何能幸灾乐祸或是置之不理呢?”
景昕莞尔一笑,“没有孩子,你也不会的。”说着,景昕从玉娟手里接过一团红绢,从里面拿出一对青色玉镯,递给凌芸,“这是凌君特地交代我给你的。”
凌芸一脸迷茫,接过玉镯,纳闷道:“好好的,他干嘛给我镯子啊?”
景昕撇嘴,“今个儿不是你生辰吗?怎么,你自个儿忘了啊?”
凌芸恍然大悟,“啊,今儿是十八!”说着脸色突然沉了下来,悄声嘟囔:“居然给忘了。”
景昕顺手给凌芸带上玉镯,抿嘴偷笑道:“估计这会子,你爹娘给你的东西已经送到明居了,听说是不少你爱吃的小点心,都是你娘亲手做的。”
因凊葳有孕,抬轿的典仪宫人脚步刻意放缓了许多,落在后头,景昕和凌芸的轿子便先抵达“平步青云”。
站在凤仪门的长阶下,远远瞧着太子妃嘉懿一身金色团龙八宝立水吉服立在凤仪门前,身侧站着一个眼生的女子,身着宝蓝色彩绣五蝠捧寿缠枝莲妆花缎袍,眉眼含笑间,颇有花柳之姿,反衬得不施粉黛的嘉懿更加清丽大气。
凌芸下意识的看向景昕,忍不住低声问道:“那就是太子新娶的夫人吗?”凌芸假意咳嗽,伸手用帕子挡在嘴前,尴尬道:“那模样打扮是不是有点儿过了?”
“景明事先都跟你说了吧,”景昕侧过身,看凊葳的软轿已至,转念对凌芸嘱咐道:“你照顾着阮妃,叫她悠着点儿,当心身子。”
凌芸点头,“哎,知道了,”说着对景昕咧嘴一笑,“难得一见我们姊妹和平共处吧。”
“少贫嘴,”景昕略不放心的拍了拍凌芸的手,正色道:“交给你了啊!”
目送景昕扶着玉娟上了台阶,凌芸看凊葳从轿子里出来,笑着迎上去,“阮妃,您请吧!”
看着凌芸朝自己伸出手,凊葳一时有些迷茫,冷冷问道:“你今儿个抽什么风?”
凌芸偷笑,“你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人吧。”说着朝凊葳递了个眼色。
“臣妾苑氏恭请恪纯公主千岁金安,恭贺公主新婚大喜。”
初定礼参考《清史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