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八节,又为“佛成道日”。
“佛经上说,释迦牟尼成佛之时,大地震动,诸天神人齐赞,天雨曼陀罗花。”
景明拄着胳膊伏在炕桌上,听着凌芸在那里掉书袋,忍不住插嘴:“你说了半天,其实是想出去上街看热闹吧。”
凌芸别过脸,狡辩道:“没有。”
“为了过腊八,你们家从初一就开始忙活,今个儿一大早敬神祭祖,又给亲戚朋友送粥,可想普通人家尚且如此重视,那城里的寺院庙宇在佛祖成道日必然也会有隆重的纪念活动,”看凌芸继续若无其事的啃着手里的苹果,景明不禁偷笑,“其实每年腊八,宫里也很热闹的,万佛阁会请来喇嘛僧人诵经,专门煮腊八粥分给各宫以及王公大臣们,就是那腊八粥没有你们家的好吃。”
“羲家的腊八粥是从祖上传下来的,用黄米、大米、江米、小米、粟米、紫米、薏仁、菱角,外加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榛子、松子、莲子、栗子、桂圆、银耳,用初七一整夜熬成的,宫里赐的腊八粥我也喝过,那里面分明只有五样米,还谎称是‘八宝粥’,不过,尚膳局的糟蟹还是挺好吃的。”
看凌芸兴奋的样子,景明起身,“一说到吃,立马就精神了,”说着伸手捏了捏凌芸的脸蛋,“你不老说襄城的河蟹好吃吗,走吧,去尝尝看,顺便带我上街见识见识襄城人民的热情吧。”
凌芸眯眼,傻笑,“不是襄城的,是盘城的,可这时候已经过季了,现在的螃蟹都是从渤州那边海里运来的,不好吃,”凌芸抿嘴,不禁皱眉寻思了一下,“我还是带你去吃灶糖吧,还有加了青丝玫瑰的油茶,都很好吃。”
正要出门,就看羲瑶带着顺心急匆匆来了宓院,见了凌芸,羲瑶便道:“你赶紧看看去吧,莲心那丫头笨手笨脚的,帮着荷心姑姑腌腊八蒜,反倒把自己的脚叫坛子给砸了,正搁后院嚎呢。”
一听莲心伤了脚,凌芸心急如焚,二话没说便冲出门,羲瑶示意顺心跟上去,见机行事。转念打趣景明,“瞧见了吧,她有多在意那丫头,连你都不顾了。”
“从我来羲家,我就看你有意无意的支使她干活,”景明不解的问:“你怎么这么不待见莲心,她好歹是你们家出去的丫头。”
“她才不是羲家的,”看景明面无表情,“怎么,凌芸没跟你说吗,莲心是她八岁时候在阮家门口救的,她是从......”
“我知道她是后来的,”景明打断羲瑶,冷笑道:“但我一直以为她是在你们家门口救的,看来是我疏忽了。”
羲瑶莞尔一笑,嫌弃道:“既然查了,为何不查个彻彻底底,她从小跟着凌芸骄纵惯了,越发不把自己当外人了,什么事都往前凑,之前你和凌芸闹别扭,不也是她误传撺掇的吗,半吊子最容易出问题了,特别是在宫里。”
“莲心还起不了浪,但还要谢你替我们周全。只是你这心机,不进宫都可惜了了,当初何必让凌芸顶替你呢,有你在景旸身边约束,他必不会像如今这般放肆。”
“看来你并不知道,我之前还求了凌君躲了一次呢,我连皇妃都稀罕,又哪里稀罕什么太子妃,能不能坐稳都不知道呢。”
“你们羲家就这么爱麻烦我皇姐啊,欠了这么多人情,是打算让凌君以身相许,替你们姊妹还吗?”
“皇姐?你哪个皇姐?”
“我父皇只有一个女儿,我也只有一个姐姐,就是和亲漠北的恪纯公主,己丑年她来过襄城,特地到羲家接凌芸一起回的靖城,你应该见过的。”
“是她?”听闻正是景昕,羲瑶闪神,脑海里晃过景昕清冷骄傲的模样,那犀利的明眸似有若无的被凌君伟岸的背影吸引着,不禁闭了一下眼,刻意掩饰自己一时的难以接受。
羲瑶自以为是的不露声色尽收景明眼底,景明故意主动转移话题,随口问道:“上次让你帮我弄的东西,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给我?”
羲瑶强露出笑容,弱弱的道:“哪有这么快就完事的,你们宫里的使女能这么短时间就完工吗?”
景明摇头,“当然不可能,我这不是怕到时候我走了,这边又赶不上时辰送进宫嘛。”
“那渐变的花色得各色丝线层层叠加刺绣,都是从湖州舟湖织造退出来的绣娘,年纪比不了宫里的,手脚没那么利索,还有那玉需得精细雕琢,但慢工出细活,定不比你们宫里的差。”说到此处,羲瑶灵机一动,对景明提议,“你就不能借着老祖宗的丧期,在这儿多呆一阵子啊?”
“可以啊,左右我回去只是上书房念书,也无事可做,你也知道凌芸的性子,她呀,最不喜欢规矩拘束的生活了,可宫里就那么两个亲人,除了每日晨昏定省去见母后,她跟东宫的侧妃从来都不走动,我是真见识过,她跟西府那三个堂姐弟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一言不合,不,是一个眼神就能吵起来,所以大多时候都是皇姐主动去找她,陪她唠唠嗑,解解闷。”再提景昕,看羲瑶的脸色越发不自然,景明挑眉,继续说道:“最好是能等到百日丧期之后再回去,那时候春暖花开的,回去就可以乘船了。”
羲瑶浅笑,“那都过完年了,听说姑姑已经准备差人回去报信,说不回靖城过年了,你要回去,就尽早回去,省得这边也下了雪,在路上耽搁。”
“你是说,我自己回去?”
“祖母才不会轻易放凌芸回去呢,这点面子,陛下应该会给吧。所以,你不该提前打发人回宫知会一声吗?”
“你的意思是?”景明打量羲瑶,惊诧道:“你故意的!”
羲瑶抬手掖了一下鬓角,不屑道:“只有她是跟你们从宫里来的,不该她主动回去吗,这旁人也没有腰牌,怎么进宫?”
时下的靖城已经进入隆冬之季,大雪早已将官道封锁,难得羲氏带着凌芸夫妻回家,佀氏便不许羲氏等人回京,想来如今凌芸嫁进宫里,恐日后不能随时回来探亲,从小被佀氏带大的凌芸亦不忍离开外婆。景明细想,等到七七丧期满了,也已过新年,遂就趁此机会跟随羲氏和凌芸留在羲家,还能一起过一个团圆年。
恰巧莲心腿脚不便,按羲氏一族丧期的规矩,是不能在府上过年的,景明索性就差了她跟着阮家的人一同回靖城,回宫报信,以天气为由,称路途之上多有不便,以保万事无虞。尽管莲心百般不愿,但她不回靖城,也不能留在羲府,让凌芸替自己求情,也难以拗过羲家几百年传承下来的伦常礼数,只得认命作罢。
听着源源不断的爆竹声,望着窗外隐约闪烁的烟火光影,羲家上下一起守岁过了子时,皆给佀氏拜年问安。
瞧着儿孙们在眼前互道祝福,作揖磕头,分发红包,佀氏格外满足的开怀大笑,转念看着凌芸正举着自己刚刚给她的红包,望着景明傻笑,下意识的紧握住凌芸的手,感受当下的真实。
热闹了一整天,众人散去,服侍佀氏睡下,凌芸才和景明离开东苑,一出西垂花门,凌芸拉着景明兴高采烈地直奔前院,从大厅后路横穿绕到西长街,出门向南,景明纳闷问道:“喂喂喂,大半夜的不回园子,你要干嘛?”
凌芸畏头畏尾的朝着景明摆手,“嘘,你小点声儿,我带你去看烟花。”
和羲岳回房,南氏正踏上二房院子的东垂花门台阶,恍惚觉得西二街南面的门口有人影闪过,不禁惊讶一声,唬得门里的羲岳回头看她,不耐烦道:“你怎么老一惊一乍的,这大晚上的,吓不吓人啊?”
南氏胆怯,“老爷,你就跟老太太再好好商量商量嘛,左右三丫头东边那院子也空着,或者是园子里的阁楼,就让咱们到后头去住嘛,这西边,就咱们这么一家,我这心里老不踏实。”
“都住在这里二十多年了,有什么不踏实的?姑姑和佟忻还就住在仁慧院前院呢,就你一天老疑神疑鬼的,没病都吓出病了。”
此刻的凌芸已拉着景明溜进了羲家祠堂,瞧着空荡荡的大院里只有正房灯火通明,景明低头看着向凌芸,好奇道:“你不害怕吗?”
“你害怕啊?”凌芸笑道:“小时候呢,我就是祠堂的常客,只要我一犯错,我爹就会罚我去阮家祠堂跪着,其实我也可害怕了,不过只要我哥在家,他就一定会陪着我,然后爹一心软,就把我给放出来啦。”
“你脸皮还真厚哎,跪祠堂很光荣吗,自己犯错,还拖凌君下水。”
凌芸朝景明吐着舌头,翻了一个白眼,摇头晃脑的矫情道:“他自愿的啊!”
谈话间,已行至正房,携手入内,从香案上各拿了一炷香点燃,二人立在堂中,双手执香高举过额,虔诚三拜,依次将香插进香炉,退步躬身作揖,跪在拜垫上叩头磕三下,行满三肃三叩九拜后,方直身再跪下,景明不禁转头看向凌芸,瞧她抬头直望着阴氏和羲庭的牌位,明眸里泪光闪烁打转,良久,踌躇叹道:“外公跟老祖宗一样很疼你吧。”
凌芸点头,似若出神,浅笑道:“外公是最疼我的人,他对我的好,是偏心的好,羲家的哥哥姐姐,甚至连我哥都比不了。”
“他走时,你在跟前吗?”
“嗯,我在。那年他得了肺疡,寻遍九州,无人能医,无药可救,挺了大半年时间,在癸未年正月初七离世了。”
一听癸未年,景明感慨道:“你也是九岁。”
凌芸哽咽,“最近我老是在想,要是他和老祖宗都活着该多好,就能亲眼看到你了,”转眼看着景明紧锁眉头,一脸悲伤,凌芸突然破涕为笑,“还老管我呢,你不也皱眉头了吗,”说着伸手拉上他的手,“走吧,说好带你看烟花的。”
登上祠堂后面的三层后罩楼,凌芸示意,“上楼顶。”看景明正要攀上直梯,凌芸偷笑,提裙抬腿,踩着栏杆借力灵跃而上,直接站到了房上的平台,眺望着南方连绵不断的烟火,欢喜道:“景明,你快点儿,快点儿!”
景明不紧不慢的一步一步登上直梯,一脸嫌弃道:“你就不能像个大家闺秀一样,端庄优雅的老老实实走上来啊?”
凌芸撇嘴,“我本来也不是大家闺秀啊,我从小就在军营里,我野惯了,怎么,你有意见啊?”
“所以,这功夫也是在军营里学的?”
“不是,是我哥教的。”
“你不是从小在羲家长大吗?”
“我是在羲家长大,但我七岁之前不住羲府,我住在三姥爷家东边的宅子里,每年年底,我娘都会带我到宁州边境去看我爹和我哥,一起过年。”
又提起武圣胡同那所宅子,景明定神看凌芸的脸色并无异样,笑着伸手搭在凌芸肩上,让她靠在自己怀里,抬眼望着远方绚烂绽放的烟火,忍不住明知故问道:“哪家这么有钱啊?看着不像是内城的人家。”
凌芸也没多想,随口道:“襄城首富萧家啊,他家在南城墙外,不过他家的烟火没有新鲜花样,要不是今年羲家守孝,不允许放烟花,你就能看见宫里的新花样了。”一时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凌芸回过神道:“哦对,宫里的花样,你都见过了。”
“那看来,每年都有人陪你到这来看烟花了。”
闻声,凌芸尴尬地转脸看向景明,小心翼翼道:“是他陪我看的......可也没几次,自从丙戌年之后,我再没来这看过了,”望着景明面无表情的脸,凌芸心乱如麻,刻意追加一句,“而且不光只有他,三姐四姐都在,真的,”说着紧夹着手臂,抬起手坚定道:“我发誓!”
看着凌芸委屈的小表情,景明搭在凌芸右肩上的右手食指不自觉的点了两下,于是故作生气,低头瞪眼看向她,异常冷静的说:“过来。”
凌芸一怔,来不及反应,就被景明一手紧揽入怀中。
大年夜才从靖城赶回襄城的萧旻岐不由自主的从东大街绕到襄中直隶总督府来,又鬼使神差的往东向南而来,习惯性的仰望着羲家,却发觉祠堂的后罩楼上有人影闪动,叫停马车,恰巧目睹了这一幕。
曾几何时,老祖宗的身边总是围绕着一个俏皮爱笑的小丫头,还有一个内敛羞涩的姑娘。姑娘老是在一旁默默地站着,看着小丫头撒欢蹦哒,听着小丫头讲着笑话,逗得老祖宗开怀大笑。
如果,那一天,我没有喝醉酒。如果,那一眼,我没有怀疑她。如果,那一瞬,我没有说真相。是否现在就与她携手并肩,站在萧家大院里看烟火了?
良久,萧家的小厮道:“少爷,下雪了,咱们赶紧回吧,阴姨娘还等着你呢,她要是知道你又绕道这里,又该闹了。”
恍惚回神,萧旻岐抬眼看着黑夜里,仅是雪。